第A06版:文峰塔

将军茶

□ 王伟锋

将军归来已是满头白发,那双眼睛依然有神。他昂然立于云雾山的尖峰岭,遥望远方,重恋叠嶂,云雾弥漫。

将军目光深沉,像是在做大战之前的深思熟虑。耳旁是呼呼的风声,山风猎猎。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纷飞的战火,耳旁厮杀声不断,炮声隆隆,战事惨烈。不知何时,他的脸上一阵冰凉,手一抹,全是泪。

“首长……”身旁陪伴的同志轻声上前,关切地递上纸巾。

将军摆摆手说:“谢谢!哪还有什么首长,叫我老头就行,解甲归田喽!”将军说着,长舒了一口气。

山风清冽,云雾山起起伏伏,绵延数百华里。将军曾在此长期隐伏,与敌周旋。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认识将军。将军归来,却发现许多地方已非旧时模样,认不出来了。

一行人在蜿蜒的山道上走走停停,将军努力擦去记忆中的那些尘埃。在一处破落的院子门前,本已走出近百米的将军忽然止步,转身折了回来。

院落不大,三间灰蒙蒙的老石屋依山而建。一线清泉自屋后竹筒曲折引来,飞花溅玉般,叮叮咚咚,泻入院中大瓮。院墙亦就地取材,大小白石块高低错落,垒起半人高。有山民坐在院里石凳上低头喝茶。

“老表,我是过路的,能否讨一杯水喝?”将军健步走进院子。山民吃惊地站起身来:“不是啥好水,山泉煮树叶。”

“我这个老头就好这口,尝尝可以吗?”将军说着,不待村民动手,取杯注满,轻呷一口,兴奋地叫起来,“就是嘛,就是这个味儿!”

这个味道早在将军的记忆里扎根,而今一经舌尖味蕾的唤醒,突然就钻出了地面。

难得将军有此兴致,陪同人员与山民商量再沏一壶茶,不拘价格。山民难为情地说,不是啥好茶,当地人叫它“苦茶”,山上多的是!陪同人员小声道,苦茶就苦茶,将军什么茶没喝过,只不过是为了寻找当年打游击的感觉。

“将军?”山民再次吃惊。“这里没有将军,只是一个老头。”将军说。

山民试探地问:“将军,您知不知道八路军里有过一个神枪手?”

听了山民的话,大家一齐笑起来。路上紧张的气氛顿显轻松,山民反而莫名紧张起来。

陪同人员说:“八路军的神枪手?你说的是哪一个,我们都是神枪手,一枪撂倒一个敌人……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八路军神枪手!”

将军笑吟吟问山民:“你问八路军的神枪手干什么?”

山民解释称:“俺村半山腰安葬着一名八路军的神枪手,不知道名字,只好叫无名烈士墓。”

“唔?”将军激动起来,立刻要山民带他去看。山民说路远,道不好走。陪同人员证实,山民所说非虚,劝将军说,午饭时间就要到了,山下宾馆里几位领导已在等候。

将军固执地摇摇头。一行人只好在山民的引领下,磕磕绊绊重新上山。

无名烈士墓前,芳草萋萋。将军四处打量附近山势,似曾相识,沉吟不语。山民说:“听俺爹讲,当年,‘鬼子’兵追着一个八路军的神枪手到这里。神枪手没子弹了,就拉响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了。”

枪声密集地响起来……记忆逐渐清晰,将军陷入深沉地回忆。

将军以硬汉著名。他这一生,出生入死,历经生死考验。有一次,就是在尖峰岭这一带,“鬼子”向他包抄过来。他接连干倒几个“鬼子”,终因寡不敌众负了伤。危急关头,一位壮汉救了他。

“后来,收殓烈士的遗体。”山民继续说,“可惜人已经炸得面目全非,除了那身军装……再没有啥标记,只好当成无名烈士。”

将军依稀想起,那天壮汉将他安置在一处隐秘山洞。然后换上他的服装,拿着手榴弹引开了敌人。只听轰隆一声,将军昏迷了过去……将军一直以为,壮汉用手榴弹炸了“鬼子”,脱险离去,会不会是他……

将军深深地弯下腰,痛苦地跪倒在墓前:“他不是无名烈士……他应该是个将军……”

将军颤抖着双手,捧起墓堆上冷硬的黄土,紧紧贴在脸上:“躺在这里的应该是我,是我啊!”

在将军的坚持下,午饭是在山民家吃的,熬小米粥,烙热菜馍。饭后,又煮了一壶云雾山苦茶。将军端着茶杯,呼噜噜喝,边喝边认真地思索。这茶水里有一种钻进骨头缝里的苦,苦涩中自有一种清冽的回甘,久之不散。

此后,将军在云雾山定居,带领山民采茶种树。云雾山苦茶本没有名字,因将军极爱,遂称将军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