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梅山石从梦中醒来,推窗望去,触目皆白。冬日寒凉,唯有墙角的蜡梅有几丝暖意。遂披衣下床,缓步踱过去。他用力地抽了抽鼻子,在清冽的空气中,捕捉到淡淡清香。平日,花香馥郁,恍若应了这场浩大的雪事,花香竟躲藏在花蕊里,不肯轻易地发散。
即便是这样,似有若无的花香,亦令人无端地陶醉了。梅山石不禁闭目养神,沐浴在了这个晨光熹微的冬日。
蜡梅是梅山石的最爱。这株蜡梅是他当初学画的时候,师父特意赠送并移栽于院中的。而今,光阴漫漶,师父已逝去经年。
梅山石的师父因擅画雪中蜡梅,被人们称为雪梅大师。他对世人敬赠的尊号并不看重,每每告诫梅山石,画画的就是画画的,什么大师,什么名家,人家敬重的不过是你的名,而真正能够存世的是你的画。画师要靠一支画笔兼济天下,靠自身实力和画作立世。名利只是虚妄,一旦画笔沾染上名利之心,画纸上流淌的就是滞浊之气。那样的话,画作就毁了。画作毁了,画师也就完了。
那时候,梅山石年轻,不服气。江南一位富商重金求梅山石师父的画作不得,转而求其次,约梅山石画一幅雪梅图,定金是两块沉甸甸的银锭。梅山石觉得,一幅画而已。况且重金作酬,师父真是越老越糊涂了。遂瞒了师父,用心作画出来。
后来,梅山石才知道,富商竟将此画作伪,称是他的师父之作送进宫廷。官府不仅改判富商家逼死人命无罪,更可气的是,将那姓竹的苦主,送进牢房监押起来。
为此,梅山石的师父盛怒,将其逐出师门,声明断绝师徒关系。
往事不胜唏嘘。一念及此,梅山石禁不住老泪纵横,悔恨之情凝结成两粒硕大的泪珠洒落雪地。后来,他的师父病重,弥留之际,将他找去。待他急慌慌赶到,师父已口不能言,只是指着院中苍劲古朴的老梅,向他摇了摇手。他已然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遂用力点了点头。
回来后,梅山石一把火烧了以往的画作。自此闭门思过,潜心作画,誓要将师父的衣钵传扬下去。
师父赶走梅山石后似有转悔之心,暗自收了一名关门弟子。可惜,梅山石和师弟从未有缘谋面。
梅山石收住心,回到书房,铺开案头纸张,一番凝神沉思后,勾画,点染,一幅雪中蜡梅图便跃然纸上,挥洒着淡淡的墨香。
新来的知县嘱他多次,作一幅梅雪图,参加县里的书画雅集,画好了,就将首届梅雪大师的牌匾赐予他。梅山石本不想参与,奈何心里又着实放不下。百般思索,觉得自己沉寂多年,是该东山再起了。
梅山石仔细端详,这幅他不满意,置之一旁。又接连画了数幅,看过仍不满意。今天这是怎么了?梅山石发觉,自己握笔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他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将画笔搁置下来。
书童忽然来报,说是大门口一个樵夫模样的人前来乞讨,奇怪的是给吃的他不要,给银钱他不接,偏要讨一枝墙角盛开的蜡梅。
书童知道,那株蜡梅是梅山石的最爱,他宁可自己折胳膊断腿,也休想折断一枝蜡梅。梅山石不禁愣住,思忖片刻,亲自迎了出去。
樵夫衣着破旧,不过观其容貌言谈倒也眉眼斯文、举止洒脱。樵夫深施一礼,听闻梅画师以雪梅名动天下,在下斗胆,想与梅画师切磋一二。
大胆,就凭你!书童出言斥责。梅山石止住书童,将樵夫让进书房。樵夫倒不客气,昂然前行,在书房的案头将一枝画笔舞弄得酣畅淋漓。
说来也奇怪,那支画笔到了樵夫手中,反而挥洒自如,纵情快意。画上的朵朵寒梅好像立于纸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
樵夫画罢,掷笔,大笑而去。
梅山石捧着画作,心里波涛汹涌。这笔墨深得师父真味,分明就是师父再世。不,他已跳出师父的框架,更胜一筹!
梅山石想起了师父的关门弟子,除师父外,只有他知道师弟叫竹一叟。莫非?梅山石不敢多想,他立时追出门,哪里还有樵夫的影子。
门前曲曲折折的冰雪小道上,唯有一行竹叶样的脚印,指向樵夫远去的方向。于是梅山石停下踉跄的步伐,向樵夫远去的方向,深深地弯下腰去,许久不肯直起身来。
一乘棉布小轿停在门前的雪路上。
新知县一眼就相中了那幅立起来的蜡梅画作,转天就将梅雪大师的牌匾送了过来,却发现梅画师早已人去院空。唯有墙角抖落冰雪裹挟的蜡梅,自在地散发着清冽扑鼻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