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涛
中午休息时，前不久刚从驻村第一书记岗位卸任的同事卫华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今早下楼，开车一路西行至许昌西站才恍然大悟，今天的目的地不再是禹州遥远的小山村，而是可以俯瞰东城区的20楼办公室。停车驻足，心里有点儿发酸，难忘的500多个日夜，难忘的7平方公里土地，难忘的家长里短，难忘的蒜面条，难忘的兄弟姐妹，难忘的……愿你们一切安好！
作为比卫华早一批的驻村第一书记，我瞬间明白了他为什么今天上班来得这么早，那是为90公里路程安排的时间量。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一上午坐在椅子上不动窝，闷闷不乐，神情恍惚，时而焦躁，时而发愣，反应总是慢半拍——曾经折磨过我的驻村后遗症，开始在他身上发作了。
生活是有惯性的。如果一个人曾经把心贴近一片土地，融入了那片土地的痛苦与欢乐；曾经与一个村庄成年累月地朝夕相处，操心着这个村里人的衣食住行，即使工作地点切换了，人回来了，他的心神还会有一部分留在那个村庄，那里的人和事还会时时在他脑海里闪现。重新面对城市生活，他会有种种心理和生理的不适应，冷不丁会有一脚踩空的感觉袭来……
驻村对一个长期在城市生活的人来说有诸多不适应。在城市里如果你不想做饭，可以通过街头的小饭馆、外卖等渠道来解决。可在村里，这些渠道全都消失了，一顿不做就吃不到嘴里。你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单身汉，夜晚的村部只住着你一个人，习以为常的路灯、市井的喧嚣都消失了。天特别黑，星星特别亮，你一个人住在比城里的豪华别墅房间还多的院落里，孤单如影随形。
但是，人的可塑性是很强的，慢慢地你适应了，变成了一个住在村部的村民。天光一亮，你就和村民一起到了地头，回来后蹲在院子里端着大碗吃饭，在几平方公里内的各个村之间走动，在村部调解村民纠纷，到村民家里听大哥、大嫂说家长里短，忙着写各种材料，填各种上午发过来、下午就要交的表格，迎检时动不动来个通宵加班……当你已经在乡村的生活轨道上流畅地滑行时，任期却结束了，你又被猛然抛回了城市生活。
我告诉卫华接下来他还会遇到什么情况，跟他说别难为自己，慢慢就缓过来了。
会从生理上抗拒上班。看着钟表的指针划过了起床时间，身体却像瘫痪了一样，一点儿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和自己作着艰难的斗争，懒驴上磨，拉屎尿尿，各种拖延，一遍遍检查身份证、手机、钥匙、钱包，走到一楼忽然忘了门锁没锁，重新上楼……终于进了办公室，坐到座位上，会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精力已经耗得差不多了。
这种症状表面上是对按时上下班这种规律性生活的不适应，其实是单位里的工作他已经不太会了，甚至有点儿害怕。生活变化太快了，一两年的时间，单位的业务知识更新了很多，要是赶上机构改革，连岗位、领导、同事也全都换了。他显得笨拙，说起业务的事张口结舌，常常需要偷眼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他原本是这个群体的优秀分子，接受不了自己年纪一大把又成了新人。但是，也只能接受，就像接受刚入村时不会说“群众话”被群众笑话一样，放下身段，不懂就问。放下得越早，走出来得越快。装，很辛苦。
刚回来时，媳妇、孩子欢欣鼓舞。但是，差不多一周后，媳妇会说：“我怎么老感觉家里多了一个人呀！”多出的人就是他。乡村辽阔，他不知不觉练出了大嗓门。群众工作使然，他潜移默化中形成了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的说话风格。大嗓门说大白话，他浑然不觉，媳妇、孩子却感到违和，会问：“你是生气了吗？为什么嗓门这么大？为什么这么说话？”其实，单位里的人也想问他，只不过不好意思问。他动不动就咧开嘴放声大笑的样子，也让他们怀疑他是不是驻村驻傻了。
说实话，我驻村回来后闺女跟我疏离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爸爸没以前和蔼了。媳妇说自己左耳耳鸣、神经衰弱，赶我去睡沙发，她已经不习惯我的呼噜声了。我仿佛又结了一回婚，磨合着重新融入家庭。我驻村时还想着结束后回家生个二宝，回城后才发现不可能。去时闺女上初中，现在上高中了，我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和她一起备战高考。等她上了大学，她妈妈已经45岁了，为了得到一枚鸡蛋把老母鸡给累病了，这事划不来。人到中年，很多事情耽误了就永远耽误了。
驻村后遗症也有良性的一面。经过几年乡村生活的摔打，我的神经变得无比大条，无论面对什么事、什么人都不再着急害怕。村庄是个大世界，虽然只有千儿八百人，关系却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村里当了几年领头羊，把村里的关系捋顺后，我的大脑成功升级，面对所有问题都能分分钟给出8个以上的解决方案。
这几年驻村正赶上脱贫攻坚。脱贫攻坚工作量大、考核严，经历了一轮又一轮地毯式、无差别检查，从头皮发麻到虱多不痒、账多不愁，再到游刃有余、坦然面对，我们真的是什么都不怕了。在基层工作了几年，我们更加深刻了解我们的党，了解我们脚下的土地，前进的脚步更加平稳、踏实了。
驻村结束一年多了，我朋友圈里的原驻村第一书记们还会时常转发驻扎过的村庄的消息，帮村民们卖杂粮、卖水果、卖粉条、卖柴鸡蛋……他们像是从村庄走出的有出息的孩子，承担着全村人的希望。
我不知道卫华的驻村后遗症会持续多久，不过我知道自己的驻村后遗症转成了慢性，终生不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