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学那天起,母亲就鼓励我们:“要下力学,争取得奖状,决不能像我一样当睁眼瞎。”为了不耽误我们上早自习,母亲总是早早起来做好饭,然后下地干活。一个学期终了,我们拿着奖状回家,母亲把它们端端正正地贴在堂屋东墙正中央,没事就看几遍,脸上露出开心的笑。
母亲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得奖状,还有金灿灿的奖牌。麦收时节刚回到老家,母亲便拿出大红的荣誉证书和一块奖牌摆在堂屋茶几上。原来,经过村推荐、镇评选,母亲被评为“最美乡村好婆婆”。上台领奖的那一刻,年过花甲的母亲有点儿害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母亲一直说自己当年被媒人骗了,嫁到我们家才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奶奶死得早,三叔还小,大爷也是单身。没办法,我和妹妹早早就断了奶,被送到姥姥家抚养,一直长到上学的年龄才回到自己家。母亲家兄弟姊妹多,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她没上几天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她自己吃尽了不识字的苦,便下定决心不让我们再当睁眼瞎。
母亲是勤快的。20世纪80年代,为了更好地养育子女,我们家不仅喂牛养马,还养猪养鸡,这些活口每天都需要母亲喂食。为了增加收入,家里还承包了同村人的土地。母亲和父亲一样,起早贪黑,辛劳一年,麦季收入全部作为承包费,只有不多的秋季收成才属于自家。为了让地高产,家里秋季不种懒庄稼,而是种棉花、烟叶、西瓜等。母亲像男人一样劳碌,家里的房子从土草房变成了砖瓦房,又换成了平房,最后到楼房,一砖一瓦都是她和父亲用汗水换来的。
母亲是善良的。这种善良体现在她的孝顺上,无论老一辈做事在别人看来怎么不公、言语怎么难听,她都敬重他们,始终待之以礼,什么时候也没有像其他村妇一样骂过老人。逢年过节,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她总是先让我们给老人送去。这种善良体现在她的甘于吃亏上,无论别人多么强势或故作聪明,她都不与别人论短长,而是让他们自己觉得不好意思。邻里相处,她不曾与人吵过架拌过嘴。天长日久,在她的影响带动下,谁家做了好吃的或有什么稀罕东西,都会分享。
母亲是宽容的。她为人率直,心里没有弯弯绕儿,让人可以一眼看到底;她说话直白,不会看别人脸色,在村中能人眼里有点儿傻,甚至有点儿窝囊。妯娌之间,她自己从不计较别人的精明挤兑。三叔那边遇到什么事情总爱往我们家里跑,亲戚们来了,不管是不是主客,也多是选择在我们家落脚吃饭。母亲姊妹4个,姥爷在世时,来我们家的次数最多。平常姊妹之间有了隔阂,只有母亲敢在姥爷面前仗义执言。姥爷肠套叠做手术,是母亲为他输的血。等到儿子娶了媳妇,母亲自己做了婆婆,她也从不苛求媳妇,婆媳之间没有拌过嘴红过脸。老家的一片空地,被她种满了瓜果蔬菜,每次回去,都要给各家装一大兜。
母亲是坚韧的。母亲是个慢性子,偏偏父亲脾气急,居家过日子,难免锅碗瓢盆碰撞,母亲总是隐忍不发。即便有时气极回了娘家,看到幼小的我步行十几里路请她回家,出于可怜孩子,她选择了原谅与不计较。及至儿女成家有了孩子,母亲就像一颗螺丝钉,哪家需要就出现在哪里,不仅负责孩子的全天照看,还主动承担一日三餐,从不叫苦喊累。回想成长路上,我几乎没有听到过母亲的叹息,清苦的生活因为母亲被调理出多种味道:玉米饼子被她加点儿油盐就是难得的美味,普通的红薯被她炒成可口的菜肴,一块南瓜、一把荆芥,可以被她做成鲜美的疙瘩汤,一个茄子、一把豆角,可以被她做成卤面……
如今生活好起来了,孙男娣女逐渐长大,可母亲还是闲不住。因为脱贫攻坚,老家周边有不少挣钱门路。栽树苗、除杂草、采摘金银花、收红辣椒等,母亲每个月居然也有几百甚至上千元的收入。这些都被她攒起来,给孙子孙女们发成了压岁钱或奖学金。
时至今日,身为儿女的我们已经人到中年,老一辈也已作古,母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连接这个大家庭的纽带。近日偶然翻阅张晓风的一本散文集,再读《母亲的羽衣》,经典的是这几句:“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仔细搜寻记忆,我真的不曾发现母亲有漂亮的羽衣,即便有,为了儿女,她也早把它换作了柴米油盐。
上周末,带领家人回老家看望母亲,大人闲聊间,儿子风风火火地从里间跑出来,说:“快看,荣誉证书,还有奖牌!”循声看去,正是母亲的奖牌和奖状。小家伙高高地举起奖牌,母亲脸上绽放出开心慈爱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