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进入腊月，一切都热闹起来，紧张起来，激动起来了。
小村的年会一次比一次规模大，一次比一次时间长。大清早，街上就熙熙攘攘人流不断，直到天色暗下来，还有人影晃动。平常下午就散的会，直到晚上，小贩还舍不得走。实买实卖，没有玩虚的。人人都是大包小包往家里扛。平常时候，这不舍得那不舍得，过年是要大方的。忙碌一年，人有足够的理由给自己放几天假，歇一歇，玩一玩，奢侈一把。汪曾祺回忆儿时，在他们那儿（高邮），过年那几天，店铺里是都可以敞开来赌钱的。
从腊八开始，似乎就有了年的气息。早上醒来，一碗浓浓的、喷香的八宝粥，红枣、薏米、花生、莲子、红豆等，糯糯的，是这冬天最美妙的事了。来上一碗，吃得黏糊糊的，身上暖洋洋的。年的感觉，也随了这米粥四下洋溢。
到了祭灶，年的一只脚就迈过来了。乡间有语：腊八祭灶，年下来到；小妮要花，小娃要炮。祭灶这天，要包饺子，或者喝疙瘩汤，吃祭灶糖或麻花。这天母亲总会早早就做晚饭，把事先下好的饺子摆在灶王爷的神像前，焚一炷香。这叫祭灶神。这时，要放鞭炮。燃过鞭炮，把厨房旧的灶王爷画像揭下来，焚化，白面长须的灶王爷和白白胖胖的灶王奶就在袅袅青烟中上天言好事了。随后，母亲会要我们端了饺子碗，在大小门前浇一点汤汁，这叫“奠门神”，包括厕所也不放过。有的地方据说还会奠树，叫奠树神。这顿饭，母亲还总要多盛几碗，母亲说这寓意着家里会添丁进口。
吃灶糖、麻花不只是家乡的习俗，很多地方都有。传说是人不放心，害怕灶王爷把在人间看到的浪费粮食等事如实汇报，就想法用灶糖、麻花把灶王爷的嘴巴拧住。只是封了嘴巴，固然言不得坏事，可好事又怎么言呢？
过了祭灶，大人就日益忙碌紧张了，打扫房屋、割肉、盘饺子馅、买鞭炮，置办年货。父母终日在厨房里忙碌。父亲腰里系个蓝围裙，坐在案板前砰砰啪啪剁个不停。“二八二九贴花门，大年三十熬一宿。”到了腊月二十八，家家贴了春联，花花绿绿的，把村庄装扮得喜气洋洋、花团锦簇的，处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有的人家门前，还会挂上红红的灯笼，更渲染着吉祥喜庆的气氛。瑞雪兆丰年，下大雪于新年是最相宜了。记得有一年，除夕夜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就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就像白白的棉毯。我站在小村街上，看着白白的街道，白色的瓦屋，红红的灯笼在地上映出一团团红晕，斑驳而迷离，就像少女羞红的面颊。那个时刻，甜蜜得醉人。
辞旧迎新的时刻，家家是要喝些酒的。四下走走，一家家传出春晚的声音，一家家飘出笑语，一家家洋溢着酒香。街上偶尔走过人影，也是趔趔趄趄。男人们聚在一起喝着酒，感慨着时光的流逝，盘点着一年的收获，谋划着未来的打算。
父亲弟兄和几个堂兄，每年也要喝辞岁酒。有一年，二大爷喝了酒，泪水哗哗地流个不停——他苦啊，几杯水酒触动了他的伤心事：两个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可都没有结婚，窝在家里啥也不干，跟他怄气、吵闹。“哎呀，我是哪辈子造的孽。”他老人家涕泗横流。
这几年，我们弟兄成了家，从我女儿开始，家里人丁越来越多，有几年接连着每年都添人口。父母却越来越老了。过年了，看着闹闹嚷嚷的一家人，父母脸上绽成了老菊。记得有一年，两个女儿穿着簇新的衣服，躲在房间里窃窃私语，神神秘秘。初一早上，我们去老家。门一开，女儿弯腰鞠躬，齐声说：“爷爷奶奶，我们给您拜年了。”原来俩孩子，是练习着给爷爷奶奶拜年的动作和话语！
除夕夜，是小村最热闹的时光。过了24时，爆竹声声，烟花不断，把天空映得忽明忽暗。第二天一大早，孩子们穿了准备好的多兜的衣服，随了大人去拜年。街上是厚厚的炮屑，踩上去软软的，像红绒毯。空气中也是好闻的硝烟味儿，空气迷迷蒙蒙，青雾弥漫。走过一条条小巷，穿过一家家庭院。印象里那些阴暗的屋内，摆着神像，燃着红烛，旁边坐一位干瘦和蔼的老人。磕过头之后，他们总会掏出核桃。他们的手很瘦，他们的手软软的。我们的一个个兜里塞得满满的，一走起来，啪嗒啪嗒响，像一个个得胜的小将军，神情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为什么给核桃呢？据传家乡人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迁来的，为了立足，带了很多核桃，送给当地人。此后年年如此，竟成习惯。背井离乡、慷慨仗义的移民很快和这块土地融为一体，和这里的原住民融为一体，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发展壮大。
亲戚、家人、朋友、同学，似乎过年都要聚一聚。平时都忙碌，这年就成了纽带，成了平台，抚慰一下烦躁的灵魂，缓息一下奔波的脚步。春节，是春天到来的时刻；是熬过了漫长的冬天，开始安排农事、迎接大好春光的时刻；是人们慎终追远、祭祖敬祖的时刻。如今的年淡化了农事和祭祖方面的意义。作为中华民族一个重要的节日，走亲访友，欢庆团圆，成了年最大的意义。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我常常想，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绵绵袤袤的时间，如果有一个刻度的话，那应该就是年。正是年，让这不可捉摸的时光，变得物化，有了烙印。
牛年将近，黄梅绽放，阳光和暖，灿然若春。在幽幽梅花香中，我们即将迎来2021年的春节。祈愿着一切安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