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城烩面馆
单位地处郊区,大门对面有一家面馆,店名叫莲城烩面馆。很多同事中午都会到那儿吃点儿饭,回家吃饭时间都折腾到路上了,不如在办公室多休息一会儿。
我也经常去吃一碗烩面。味道不错,面筋道,汤是小火慢炖出来的羊汤。店是夫妻店,夫妻俩五十岁左右,男的在里面下厨,女的在外面收银打杂。夫妻俩对单位的人虽然叫不出名字,但是基本都认识了。
一天晚上,我在单位加了一会儿班,有点儿累,不想回家做饭了,就打算到面馆吃碗面再回去。店里不像中午那么忙碌,只有两个吃饭的顾客。男主人从后厨出来了,正在和妻子一起看电视新闻,见我进来,起身为我下了一碗面,然后又出来继续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报一条纪检方面的会议新闻:惩治腐败,重点查处党的十八大后不收敛、不收手,问题线索反映集中、群众反映强烈的领导干部……
男主人看得专注,女主人有点迷瞪:孩子他爹,不收敛是啥意思呀?男主人扭头看了妻子一眼,沉思了一下,庄重地说:不收敛就是不要脸的意思。你看电视上中央恨不得整天拽住耳朵说,还腐败,不就是不要脸嘛!女主人一脸崇拜地看着丈夫,说:也是,我没上几天学,都记住了,他们这些当官的如果记不住,是有点儿不要脸。
我差点儿呛住,咬住后槽牙没让自己笑出来。我不想破坏这个丈夫在妻子心中的高大形象,再说人家说得也基本对。
去年春节前,烩面馆一直营业到单位放假,老板说:关门早了,怕大家没地方吃饭,过完年,你们一上班,我们就开业。但谁也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让他们开业的日期没个准点儿了。我在大门口见过来打扫卫生的男主人,焦躁得嘴上起了燎泡,愁眉苦脸地对我说:一家人就指着这个店过日子呢,开不了业,愁死我了。
我们都没想到疫情会如此凶险,也没想到全国一心众志成城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控制住了疫情。去年3月底,许昌餐饮业开放了。我特意喊了几个同事晚上去烩面馆小聚。老板夫妻俩很高兴:烩面6碗!好哩!一应一答,声音又亮又脆。
生活又回到了从前,我还是经常到烩面馆吃一碗烩面。一天,我去得晚了一点儿,吃到最后店里就剩我一个人了。从进门起,就觉得夫妻俩有点儿异样,老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结账准备走时,女主人着急地盯了男主人一眼,男主人嘴张了几张终于开了口:兄弟,听说你是在单位管纪律的?
我说:是。
政府不是说让大家复工复产吗,你们单位还没有开始正点上下班吗?
开始了呀,咋了?
这个年逾五旬的朴实汉子,满脸通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我看见有些人不到下班时间就走了。
轮到我脸红了,看来是有些同事这一段在家待习惯了,对上班不习惯了,早退了。你们早退,影响烩面馆的生意呀!您放心,我们马上整改,保证不再出现这种情况了。我低着头对夫妻俩说。回到办公室,我在单位微信工作群里说了这件事,说了我的脸红,跟大家说:群众真的是在看着我们呀!
过了几天,我又去莲城烩面馆,夫妻俩看见我,笑了。
利令智昏
上午,吕伟接到了马总的电话,说范科长让跟他联系,恭喜他提任科长,晚上约他还有范科长一块儿吃个饭。吕伟说今晚已经和别人约了另一件事,没有时间。马总说:好吧,明天我再约你。
吕伟晚上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接接孩子,然后回家做饭。他不去主要是烦范科长。前一段单位中层竞聘,范科长原来是他这个科的科长,听说他竞聘这个岗位之后,就开始不搭理他,在单位碰见他,眼睛立刻往上翻。吕伟竞聘成功后,据说范科长还跑到领导办公室闹了一通,说自己工作多年经验丰富,为什么不让自己继续干下去了。就在马总打电话前,他突然来到吕伟的办公室,和颜悦色地邀请他与马总共进晚餐。对这种面孔秒变的人物,吕伟一时不太适应。
吕伟在单位见过马总,一位可能很漂亮的女士。她脸上妆化得很浓,实在看不出厚厚的涂抹物下面长什么样。也知道范科长跟她很熟,范科长在这间办公室的时候,她来是不用敲门的。她公司的事,范科长服务周到,都是当成自己的事来做,想方设法促成,比如证件办理啦,招投标啦……
据说马总出手阔绰。吕伟一直想买一块表,商场里看中了一块,媳妇儿一听价格,微笑着跟他说:你一边歇着去吧!过了一段时间,吕伟看见范科长手上戴了那块表。同事去看他那块表,他轻描淡写地说是老婆给他买的结婚纪念日礼物。此次竞聘之前,吕伟跟范科长关系还是挺好的,他清楚地记得,有一回下班后几个同事约着去小饭馆喝两杯,范科长不去,说要回家跟媳妇儿过结婚纪念日。那时候与他戴上这块表的时候,完全是两个季节。
不知怎么,吕伟今天总有点心神不宁,心不在焉。骑车去幼儿园接儿子时,路上闯了红灯,一个司机从车里伸出头骂他:想什么呢,好好看路!回家做饭时,从水槽上面的吊柜里拿东西,脑门儿狠狠磕在了开着的柜门上,鼓起了一个包,疼得他牙缝里直冒凉气。媳妇儿过来一看说:你不想做饭,也犯不着对自己这么狠呀!
吃完饭媳妇儿在餐桌上切了个西瓜,叫坐在客厅的吕伟和儿子过来吃。儿子听见吃西瓜,丢下手中的玩具就往餐厅跑,绊住了地上的一只矮凳,摔了个嘴啃泥,“哇”地哭了出来。媳妇儿丢下西瓜过来一把抓起孩子,看看没什么,又急又气,捎带着吕伟一起骂了起来:省得说不是恁爹的孩子,跟恁爹一个德行,一说去拿个什么东西,眼里就只剩那个东西了,刀山火海都看不见了,利令智昏就个词就是为恁爷儿俩发明的!
吕伟突然感觉脑子里“嗡”地一下,然后清静了,困绕了他一天的心神不宁瞬间烟消云散。真佛只说家常话,媳妇儿是个哲人呀。明天马总再打电话约饭,他已经想好怎么说了。
马总第二天没有打电话。吕伟到单位就听说了,昨天下午领导让范科长下班后到会议室一趟,说给他布置一项工作。范科长去了,会议室里除了领导,还有两个人,是纪委的,范科长跟着他们走了。马总也被带走了,她当时在楼下的车里等着范科长吃饭,纪委的同志一脸少跑一趟的轻松。
吕伟出了一身冷汗。
一句话
中午在机关餐厅吃饭时,一位前辈给我讲了个故事。前辈浓眉大眼,年近六旬依然身材挺拔,年轻时肯定是个帅哥。
以下来自他的叙述。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单位派我去北京学习,那时我还没有对象。学习班管理严格,吃饭时每个人在餐厅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和我同桌吃饭的是一位来自西安的女孩。我们聊过几句,知道她刚上班两年,也没谈对象。
女孩很漂亮,明眸皓齿,长发柔顺,吃饭时总是先用小拇指把头发轻巧地撩到耳后。
从第一次和她吃饭起,我就觉得有一句话要对她说。可是我脸皮薄,那句话一想起来心里就怦怦跳,尝试了好几次,话都到嗓子眼儿了,声带却仿佛瞬间痉挛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是这句话我也咽不下去,那些字词一回到喉咙,就排列得整整齐齐。我的胸腔里仿佛一枚火箭已经点了火,一直在推着这句话往外发射,压力值越来越高。
学习班眼看就要结束了,那句话一直折磨着我。我失眠了,早晨洗漱的时候,发现镜子中的自己明显瘦了。学习班结束的前一天晚上,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明天一定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不然这句话就会折磨我一辈子。
第二天中午,我早早吃完了饭,然后静静等着吃得慢的女孩,一边等一边给自己打气。她眉眼含笑,又用小拇指把一缕滑落下来的头发撩到了耳后。
学习班上午举行了结业仪式,吃完这顿饭,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
她吃完了,我站了起来,紧紧攥着拳头,但仍然控制不住腿的哆嗦,脸上烧得像是被火烤着。谢天谢地,我的嗓子能出音了:小静,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她的脸红了,用羞涩而又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低声说:说吧。
——我说了,你如果接受不了,请你原谅我。
——好,你说吧。
整个餐厅都听到了我准备了十多天、练习了无数次的那句话。我那时嗓门比现在还要大。
——你为什么吃包子光吃馅儿,把皮儿扔了,太浪费粮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