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春秋楼

我的西城

□赵昊奇

相对于东城的繁华和满树流芳,西城是寂寥的沉默的,是许久许久不见,再见时,依然如故。依然如故在这里没有掺杂褒义,西城并非没有惯常意义上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老去,而是克制了时间可能带来的任何变化。西城和西城生活的人们,凝结在了时间里。凝结的西城里,风,花,雪,月依旧。

西城的路,是总不大改变的。市民自然以京广铁路为分界,认为铁西区域就是西城,泾渭分明,中立交桥一分为二,以东区域热气腾腾,流光溢彩,西城则是单维视角,平面绘制,一如铺在大地上的书画作品,经年持久,用笔勾勒的框架,起承转合的视角,淡墨相宜的色调,刚刚正正,撑起来那旧梦旧城,轻声慢语为人们讲述一个无关风月的故事。

西城的路是西城慢生活的延展。华佗路风姿有如半老徐娘,这仍无半点贬义。道路两侧栽植的法桐似乎懂得如何维持骄傲的姿态,风里雨里,四季自然有其独特的魅力彰显,每一片叶子在时光更迭里悄然传递生命的密码。这条路上的分车带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存在,长居西城的人们对此应有深切体会。分车带内是黄杨模纹,龙爪槐以及粉玉兰这两种植物的搭配很讲究,有鲜明的颜色和艳丽花朵;又似乎不是那么恰当,总觉得像是没有洗漱便化上浓妆的女子,少了一些什么,也多了一些什么。去年华佗路的分车带拆除了,这是西城的一个变化,经过时感觉豁然开朗。

从立交桥向西,过恒达利市场,再到市中心医院。此段华佗路原来车行总是困难,会集此段的人们,总有一些面露苦色,从市中心医院心事重重出来,到街上溜溜,把一腔伤心事撒在小面馆里,小摊铺里,灌到街道上。因市中心医院的存在,此片区域承载了一些关于生命的沉重和底色。余华的《活着》中,富贵送走外孙有庆时,走在有庆常走的那条路上,写道: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盐撒在伤口里,道路漫延,悲伤是无止无尽的。那年和父亲回家,走在华佗路上,一路哭喊。从此,这条归家时必经的路也撒满了盐,均匀缓慢,一点一点拉过心中的缺口,一点一点思念无法言语,再撕裂开沉重的歉疚。西城这条路,从此与这人间生死事分不开。

另有延安路。延安路是西城的骨架,南北通透,光阴一路敞亮坠落,没有节奏,利利落落坠落在两侧分车带上,道路旁栽植的柏树藏不住烦恼,每一棵都是固定的简笔画,寥寥几笔,画出一整排一整排相似模样。延安路中段有一座青少年宫,20世纪90年代建设时,我曾在此参加过义务劳动。仅因参与过劳动便觉得这儿与自己有了关联,实则真是一厢情愿。人们大抵都是如此,不吝啬于自己的功劳和作用。现在,我所知道的是到青少年宫去的青少年学生不多,但宫外的树林里,每到夏季摆满了桌椅小凳,老头儿老太太成群闲坐聊天儿,气定神闲,悠然自得的乐,倒也不显得违和,毕竟这与西城的气质有些相符。

西城的气质是属于民国时期的老派文人,懂得在心灵和艺术空间里找悠闲。林语堂说享受悠闲生活当然比享受奢侈生活便宜很多。要享受悠闲的生活只要有一种艺术家的性情,在一种全然悠闲的情绪中,去消遣一个闲暇无事的下午。而这些欢聚青少年宫附近的老人们,大概是参透了这种精髓,十分悠闲快乐地游走在时间里,谁又能说聊天儿就比不上绘画艺术等高雅呢。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写道,“要享受悠闲的生活,所费是不多的。”

这并无不妥。这是西城的格律,在浓郁的沉闷的颜色里找到一抹亮色。西城的白天和夜晚,呈现莫奈画作的独特魅力,通过光影的变化,同一位置上,同一物象,在不同时间、不同的光照下呈现出来不同意境。日光下的西城是留不住芳华的女子,每一个装扮细节清清楚楚,脂粉抹厚的地方,实则是光阴落下的陈旧光晕。但到了月光下,便是欲言又止,欲语还休,多了一些朦胧柔美。这与西城的亮化有关,夜行西城时很难理解,有关部门何以让每盏路灯离得那么远,而且经年不肯改变,应不是在考虑光学之美妙,却恰恰成就了西城夜色之静美。城市的繁华里,已经很难有这种感觉了,在这种光色的表现和空气变幻里,西城似乎在一路挣扎,不甘寂寞。

在西城生活的人们也是,坚守生活的这片区域。20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对新婚夫妇,女孩开朗,男孩老成。一家人在西城经营一间不太大的胡辣汤店,胡辣汤味道不错,生意很好。那时小店的主角是男孩父母,新婚夫妇一个负责盛汤,一个招呼来客,辛苦劳累,却是其乐融融。女孩也曾犹豫,是不是就要和丈夫一直守着这间小店,大好的青春不去尝试一下别的生活。说着时间就到了20年后,因为一些事情,我最近常去这家小店。岁月给小两口儿了很多痕迹,现在他们成了小店的主角,有了两个孩子。发胖了的她老练利索,一眼认出了戴着口罩的我。我们寒暄两句,她说生活就是这样了,很知足,守着小店,看着孩子,盼着他们以后能有出息就好。不知不觉,这间小店也成了西城的一个地标,很多熟悉不熟悉的人们早上在这里开始用餐,然后奔波,胡辣汤的酸辣热腾正是人们有温情有力度坚持生活的一种态度。

生活原本就是为生而活,有三点水的“活”是通彻看透生活的本质就是为了一粟一食,而依然能和水一样平静缓流,当然,也会像水一样顺势改变,接受命运赋予的一切。西城的人们更懂得这些。这可从西城的物价看出一些端倪,西城的菜价饭价,连理发的价格都比东城少出一些,西城生活的人们安然自得,一间店铺开几十年的有很多。生活在西城的人们,享受了这种时间带来的安然,也就忽视了西城样貌的凝固。从某种程度上说,不完满是常态,完满是非常态,如此理解,我们就变得通达自适多了。

西城的魅力不但于此。早年英美烟公司的烟云飘散演变为许昌烟草的今日传奇,许继大道的拓宽拨开西城的南北两翼,灞陵桥畔的人文历史一直在讲述,而向阳路、解放路、五一路……这些道路在时光里一路拥挤凌乱,人们来来往往,或离或聚。我的西城尽情地走在岁月里,从不厌烦于光阴的琐碎,也不迷茫于外景的变化,它就这样一直这样,流露着脉脉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