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知道父亲是一名党员。
每到月底,父亲就会取出他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换一双干净布鞋,对着镜子把稀疏的头发梳了又梳。母亲就笑:“交个党费恁隆重?”父亲瞪一眼母亲:“你懂啥!”随后就取出红色的党费证,捏着一沓钱往村西的村部去。我扯着父亲的衣襟也要去,父亲提前警告我:“这钱是爸交党费的,你别谋算着买啥东西。”我的小心思被父亲看穿了,小脸红到了耳根。小商店在村部隔壁,父亲在里面交党费签字,我溜着墙根往小商店里瞄。商店是文书婆姨开的,看到了就招呼我:“来,给个水果糖吃。”父亲签完字出来抱起我说:“我娃不爱吃糖。”我咽着口水使劲点点头。
父亲年轻时曾做过一段时间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回乡后被父亲批斗过、处理过的一些人就总为难父亲,母亲曾陪着父亲上门道歉,但大多吃了闭门羹。那几年父亲的情绪很低落,可到了月底,仍坚持去村部交党费。在村口聊天儿的人就问父亲:“魏主任,去哪里公干?”“我现在不是副主任了。”父亲郑重地说,“我去交党费!”父亲的话惹来一阵嘘声:“你都下台了还交啥党费?”父亲站住脚,眼睛死死盯着说话的人:“只要党没有开除我,我就永远是一名共产党员,是党员我就必须交党费!”
有一年夏天,村里的井水不是很旺,村里商议决定提前淘井。村长在广播里喊了几天都没人愿意下井,这时父亲站了出来:“我是党员,我下!”看着父亲“五花大绑”被辘轳徐徐放到井下,我吓得哭着跑回家找母亲,母亲还没有赶到井台,父亲就出事了。井壁坍塌,一大块土砸到了父亲,所幸只是小臂骨折。出院后,村里跟父亲谈话,说向上级申请以后父亲可以减免党费。一听这话父亲就急了:“我是党员,咋能不交党费!”那次父亲还把村里奖励的100元钱一次都交了党费。
长大后我跟姐姐考学先后离开了村子,父母后来也跟着姐姐住到了县城,每个月父亲都要准时回村里交党费,顺便打扫一下老房子。有一年冬天,下很大的雪,快到月底,雪飘飘洒洒没有停歇的意思。父亲焦躁不安,姐姐知道父亲操心党费没有交,就跟父亲说明天给村小学打电话,让当老师的堂哥去交,父亲嘟囔着:“党费必须自己去交!”父亲的话姐姐没太在意就匆忙去上班了,下班回来却到处找不到父亲的影子,母亲就在卧室翻找父亲的党费证。正着急,堂哥的电话打到姐姐单位,原来父亲走了十多公里路,已回村里了。
1998年,家里的老房子漏雨,我给父亲打了钱,父亲就留在老家修缮老房子。可在月底交党费的时候,听村里干部在讨论南方遭遇特大洪涝灾害的情况,父亲就回家把修缮房子的钱都拿了去捐款,房子只能在邻居家找了旧油毡勉强盖着。母亲后来知道了气得几天没好好吃饭,可面对只嘿嘿笑着的父亲也无计可施。
几年后,父亲胃癌复发,他坚持要跟母亲回乡下老家。在最后的半年时间里,父亲仍旧拖着虚弱的身体,去村部交党费,有时就在村部里跟人聊天儿。母亲看父亲皱着眉头,知道他疼得受不了了,就喂他服了止疼药。又到了交党费的时间,本来说是让母亲推着去村部的,可吃了止疼药后父亲就昏迷了……父亲去世后,办完丧事我给父亲补交了党费。那是父亲最后一次交党费,也是仅有的一次我替父亲交党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