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喝了几盅酒,脸色红润起来,一双浑浊却开始闪亮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话也说得很高兴。
我们兄妹三人从天南海北,携家带口地赶回老家来,陪年过七十的老父亲吃顿团圆饭,这样的盛况,每年,断然不会超过两回。
“今年,我预备了一个年终奖。等一会儿,我就打算发奖了。”父亲忽然说道。
我们都一愣。我想象不出憨厚朴实甚至有些木讷的老父亲,竟然会有如此新潮的想法。
“真的假的?!”
“年终奖?太好啦太好啦!”
“爷爷,这年终奖是个大红包吧?”
“会发给谁呢?嘻嘻……”
父亲又喝了一盅酒,一双浑浊却愈加闪亮的眼睛看着他的这一帮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和孙子、孙女以及外孙,说道:
“这一年,大家都不容易。老大家的大孙子上高中了,听说成绩一直那么好!老二家的双胞胎孙女,也都上初中了,听说都是‘三好学生’!还有外孙也上初中了,听说还当了班长!都出息了……”
“爷爷,能提前告诉我们,这个年终奖只有一个吗?”
“是啊姥爷,这个年终奖是现金吗?”
“爷爷,爷爷,你是打算奖给谁呢?”
“哈哈哈,别急,别急,你们等会儿就知道了。不过,我可以透露一点,这个年终奖是1万块钱。”父亲又喝了一盅酒,说道。
“哇!1万块啊!太多了吧?”
“是啊爷爷,您说过年要给我们每人1000块钱的压岁钱,我们兄妹四个就是4000块了!您又要拿出1万块,您哪儿有那么多钱啊?”
“是啊爸,你这是干什么啊?有俩钱儿留着自己买点好吃的呗,都拿出来干嘛……”
“一定要拿!这些钱,都是你们几个平时给我的,有汇款汇来的,有托人捎回来的,有要我买过冬的煤的,有让我买羽绒服的,有让我买营养品的,一千两千、三千五千,我都没有动,我都攒着呢。嘿嘿。拿,一定要拿!”
父亲又喝了一盅酒。
知父莫如子。我作为家中的老大,隐约从父亲那浑浊却越来越闪亮的眼睛里,读出了更多的内容,那闪亮的光,我已经开始疑心是泪光了!
“老大呢,今年生意做得越来越好。老二也提了正科级了吧?女婿也评上了‘副高’。嘿嘿,好啊,都挺好!你们一年忙忙碌碌,忙出了成绩,我很知足……”
说着,父亲又端起一盅酒,却被我挡了下来。父亲今天的酒,已经超量了,我不敢让他再喝。自从十几年前母亲走后,父亲就没有怎么喝过酒,顶多也就喝个二两三两,多了从来不喝,可这一回居然喝了半斤多了!
“爸,你,是不是心里有事?”我问道。
其实,我们都看出了父亲的异样。
父亲摇了摇头,说道:“哪有什么事啊?就是想发个年终奖。我高兴嘛!”
我说:“那,你要发就发吧,酒就别喝了。赶紧发吧,发了奖之后,你就去睡觉。喝了这么多……”
父亲点了点头,说:“好。事先声明,这个年终奖不管我发给谁,你们都不要反对。这些钱都是你们平时给我的,给了我那就是我的,我就能决定给谁不给谁……”
二弟说:“爸,你就赶紧发奖吧!给谁都行!无论给谁,别人都没意见!”
我们也都纷纷点头。
父亲便摸摸索索从棉袄口袋里掏出来了一个大大的红包,看规模便知道,那的确得有1万块钱。
父亲那浑浊却闪亮的眼睛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看了我足足有五秒钟。然后,他将那个大红包塞到了我的手上。
我浑身一哆嗦。
我大吃一惊。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年终奖竟然会颁发给我!我这一年除了忙生意,除了偶尔给父亲打过两回电话,除了偶尔寄些钱回来,还有什么配得上这个年终奖呢?
我立即脸红着说:“爸,这个不行!我配不上!”我便把那个大红包推了回去。
父亲却固执地将红包又塞到了我的手上,说:“你是家里的老大!你代表我,去,把这个年终奖发给隔壁的小剩子。我要把这个年终奖,奖给小剩子!”
“什么……”
屋内一片哗然。我也臊了一个大红脸。
“小剩子?怎么是小剩子……”
然而,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我腾地一下站起身,伸手止住了大家,斩钉截铁地说:“好!我去!”
我转身就走,生怕眼泪滚落到大家面前。出门时,我听见父亲说:“小剩子一有空就来陪我说说话,给我说评书,还给我说单口儿。他打小婴儿瘫,拄着拐,给我抓了三回药、买了四次馒头。有一回我一头栽进水沟里出不来了,他用拐拉我,我们俩都滚进了沟里,一头一脸的泥,我们都出不来,他就喊人。后来他干脆坐在泥水里给我说起了《白眉大侠》,直到有人来……”
一出门,我的眼泪就滚出来了。
我知道,小剩子是隔壁我一个外姓二老爷家的孙子,打小婴儿瘫。他爹在矿上出了事,早早地死了,他娘后来改了嫁。
我强忍着哭,按照父亲的意思将这个年终奖给小剩子送达了。小剩子和他那个重病卧床的爷爷什么也没有说。我把红包放到他们的破桌上,就回了。
回到家,父亲问:“送下了?”
我说:“送下了。”
我发现,一大桌子人都默不作声。我便举起酒杯来,说:“都愣着干什么?喝酒啊!”
我咕咚一口就喝干了一杯酒。
这时候,我听见门外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果然,是小剩子来了。
我们齐刷刷站了起来,迎接他的到来。
其实,小剩子已经快30岁了。他很艰难但很熟练地跨过了门槛,来到了屋里,说:“都在啊?今天真热闹!我再给来段评书吧,助助兴!”
说着,只见他单手拄拐,右手从兜里慢慢掏出一块醒木,在我们的方桌上啪地一拍,声音高亢而悲怆地说道:
“上回书说到……”
我忽然看见父亲的腰板陡然挺直了,他那浑浊却闪亮的眼睛,变得彻底清澈了,他聚精会神地听起了小剩子的评书,听得无比投入!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