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春秋楼

人 陶 合 一

□于茂世

女娲抟泥造人,陶人抟泥成器——人陶合一,坤德离功,是中国文化缘起缘聚的宿命与基因。

人陶合一,三皇五帝率先垂范:在三皇五帝中,除颛顼、帝喾外,都曾被奉为陶祖陶神。

无论女娲,还是伏羲、神农、黄帝、唐尧、虞舜、宁封子、昆吾、老子、范蠡、伯灵翁等陶祖陶神,他们不是帝王将相就是真人圣人,他们皆与中国陶瓷同呼共息,人陶合一,息息相通。

帝王圣人,人陶合一;以陶喻教,人陶合一,是以陶化天下:陶冶、陶铸、陶育、陶染、熏陶……大家熟悉的这些词语,哪个不是以陶为范,以期宣教天下,走向人陶合一?

君子不器。

为陶者,亦不只是作器。

火有文武,或弱或强,或捂火或旺火,或还原或氧化,五色烟火出入陶坯瓷胎,熔融胎釉,藉以金、木、水、火、土之物性变易,烧造出光色焕然一新,或陶或瓷,或瓦或砖,或瓶瓶罐罐或菩萨佛陀的生活器皿或庙堂造像,构筑起中国人最初乃至永恒的审美品格,化为中国人的文化自信与精神基因。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陶窑作器,文明曙光。

五色烟火窑化金、木、水、火、土——“天生五材,民并用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五材五行五色并出,烧造、陶染出五色陶器——青陶、黄陶、赤陶、白陶、黑陶——当然,考古学上习惯于将青陶称为灰陶、将赤陶称为红陶;而于陶器色彩感知上,因为红、黄之间有个橙色间色——橙色是介于红、黄色之间的颜色,其可以用红色颜料和黄色颜料调和出来,是故同一件陶器,有人会认为是红陶,有人会以为是黄陶,一般不会说其是橙陶,特别是过去,还有学术上。

没上釉的陶器以胎体颜色相分青陶、黄陶、赤陶、白陶、黑陶;上了釉的瓷器以釉蔽胎,以釉定色而有了青瓷、黄瓷、赤瓷、白瓷、黑瓷。赤瓷,就是钧窑烧出的一点红、一片红。它没有叫赤瓷、红瓷,而和汝窑、定窑一样,都冠以地域之名,叫了钧窑,归入青瓷大类。

也许,以科学、以材料、以地域,如此这般分类,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以人类对色彩的感知、以文化甚至以门外汉的直觉,如此这般分类是否有点“故弄玄虚”?钧窑,明明是红的、紫的甚至天蓝月白的,怎么可能是青瓷呢?

不相信眼睛,这是不是睁眼说瞎话?

相信眼睛,相信五色,相信中国“五材五行五色”的传统文化,以中国文化与哲学考察中国陶器瓷器:于陶器,只有三彩是复合色的;于瓷器,只有钧窑是复合色的。

墨分五色,那是在中国画大写意、大泼墨(唐代王洽,宋代梁楷)乃至张大千大泼彩诞生之前;墨融五色,那是在中国画大写意、大泼墨乃至张大千大泼彩诞生之后。

陶分五色,在唐代三彩诞生之前——唐代三彩墨融五色,其与唐代“唯有牡丹真国色”相向而行;瓷分五色,在宋代钧窑诞生之前——宋代钧窑墨融五色,与宋代“丹青欲写倾城色”并行不悖。

将牡丹培育成倾国倾城之色,绝对是唐宋时期的顶流生物学高科技——不然,牡丹一朵,不可能“花开时节动京城”,搞得洛阳人都跟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似的。

桃李花开人不窥,花时须是牡丹时。牡丹花发酒增价,夜半游人犹未归。

北宋大儒邵雍的这首《洛阳春吟》,是否颇有当下“牡丹花会夜经济”的味道?

自唐到宋,特别是北宋年间,牡丹培育不断迭代,创造奇迹。欧阳修《洛阳牡丹图》云:“传闻千叶昔未有,只从左紫名初驱。四十年间花百变,最后最好潜溪绯。今花虽新我未识,未信与旧谁妍媸。当时所见已云绝,岂有更好此可疑。”

都在传,都在说,甚至有柴荣说、徽宗说“两说”——“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哈哈,一句话,怎么可能两位皇帝都说呢?

不管谁说,都是指向“天青”,指向汝窑——就是柴荣的柴窑,也是说的柴窑青瓷。

皇帝指天,文人与百姓说地——刘禹锡、欧阳修、苏东坡、邵雍等,都将他们的色彩至爱共同指向了牡丹花——“这般颜色作将来”,装饰陶瓷、美化生活,符合时代精神、顺乎时代要求吧?

于是,唐代将陶器推向顶峰,有了三彩;宋代将瓷器推向巅峰,有了钧窑——牡丹花、三彩、钧窑,都是不设框架、不事绘事、没有边界的复合色——这也是三彩、钧窑区别于其他陶瓷之根本。

不是有五彩、斗彩、红绿彩等瓷器吗?是的,有,但它们均以色彩求型求形求意,而三彩、钧窑求的是牡丹花的复合色、过渡色,不以色彩故意成型、巧手求意,将一切交于窑神与天工——天工造化谓之钧,而一切交于窑神与天工,也是三彩的实践与追求,亦是三彩的最高境界。

但是,三彩在唐代创造了一个巅峰之后,虽然代有所烧,但总是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

几乎与三彩一样,钧窑在宋代创造了一个巅峰之后,也是代有所烧,也是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竟如鲁迅《风波》中那位九斤老太所言:“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其实,无论唐三彩还是宋钧窑,都是一个时代诸多因素相向而行,文明、科技、思想、风尚、经济、制度、信仰、精神等会聚一陶一瓷创烧出来的文化与艺术的珠穆朗玛峰。

过去了,就过去了。甚至,后人真的不晓得唐人为什么烧制唐三彩,宋人为什么烧制钧窑。

都在臆想。

臆想唐人、宋人,其实烧制出来的三彩、钧瓷,也都是自己的了,就是复烧复制,亦然是自己的想象。

唐三彩,宋钧窑,再也回不去了。它们对标的是唐代、宋代的牡丹花,对标的是那个时代最高的科学技术与审美价值乃至审美想象与理想,对标的是那个时代文人、富人、官家的共同认同与不懈求索。

除此,它们对标的根本,还是中国农业文明的巅峰时代。农业文明的巅峰过去了,对应农业文明的三彩、钧窑,岂能不衰不落?

而今,走过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乃至信息时代,走到互联网、物联网时代,数字时代乃至太空时代、海洋时代……

笔墨当随时代,陶瓷当随时代,乃至远望明天向未来。

在洛阳三彩,有一个郭爱和;在禹州钧瓷,有一个王金合——他们的名字也很有趣,“和合”了起来。

他们两位烧制的三彩、钧瓷,不再对标农业文明下的复色牡丹,而是一网打尽“当下之色”——激光复色、光电玄色、舞台流光溢彩、数字产品溢彩,乃至借助数字产品拍摄到的雪山、湖泊、北极南极、深海海洋、微观世界,当然还有借助航天科技拍摄到的太空、月球乃至五大行星与太阳,还有人类科学想象中的宇宙大爆炸、黑洞数字化影像……

王金合的钧瓷,早已走出传统,眼观当下向未来。他的作品以无边无界的复合色彩熔融叠叠和合相生为创新创造,对标“当下之色”“未来之色”乃至太空深海,开辟了钧窑新时代。

不少藏家来到王金合先生的天合坊展厅,看到他的作品后“大惊小怪”:这个像张大千的“爱痕湖”,那个像吴冠中的“迎客松”;这个是梵高的那个,那个是莫奈的这个……

他们,只知道向后看,不晓得看当下、向未来,把王金合先生的作品当作王金合个人的创新与创造,把王金合先生奉为与时代相向而行并已经超越这个时代的钧窑巨匠。

他们,“瞧不准”王金合先生,王金合先生却自信满满:“我的作品,一定能够流传下去的……”这些年,笔者一直偏爱王金合先生、郭爱和先生的作品,盖在于此。

当下,有王金合在创造创新,是禹州钧瓷之幸,是河南陶瓷之幸,是中国乃至世界陶瓷之幸——我以为,无关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