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元迪
待摘下口罩,已是早春三月,踏着晨光信步于樱花园中,空气中仍沾染了些许夜的寒冷。微风吹过,樱花粼粼落下,似阳光照射下的水波,却蕴含着自己的颜色与风格。风像迎接宾客的鼓点,随着阳光的到来竟愈来愈烈起来。为了费力挽起的头发不再跟着花飞舞,我推开了面前的门。
风铃声起,檀香透过淡色的垂幔袅袅攀上房梁,这莫不是仙家游士品茶论道之地?询问无人回应,对垂幔后的屋子却充满好奇,遂敛席入室。没有仙士的茶道,但不乏油墨香气,不大的屋子基本被书占据。抽出一部暗红扉页的《红楼梦》,吹落书脊上的灰尘,再抬望书柜,已与梦中回廊上的紫檀插屏重叠。
穿过游廊厢房,踏入正堂,伏在外祖母膝上,头戴紫金冠,一袭红色箭袖,他就在这个时候闯入了你的世界。“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你眉眼的喜怒,他皆看在眼里。“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你背井离乡,柔弱的身躯经不起悲伤和泪水的侵蚀,却较西施还要清丽,你是他“神仙似的林妹妹”。
幼小失怙,寄人篱下,纵使才华冠绝,却要用清高孤傲来掩饰脆弱和自卑,满园的姑娘仍少了贴心依靠的人,终日陷于多思多虑的灰暗之中。那日周瑞家送来宫花,本无贵贱之分,却最后送予了你。“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你如一朵带刺的玫瑰,为了掩盖脆弱而撑起了坚强。
今日晨辉中的樱花雨是否和沁芳桥旁的落花同样令你惋惜?你不忍其受到污染,将花埋入花冢,全了它的干净。“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你艾艾的哭泣声中不仅是落花的悲伤。“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如此哀情,多像你的自谶和无奈似这落花般化于净土中。
离恨天灵河岸三生石畔有绛珠仙草,生得袅娜可人,神瑛侍者见了,日以露水灌溉,使其得换人形,修成女体。那草衔恩未报,遂发下一段宏愿:倘若他下世为人,我也跟他走一遭,将一生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他了。仿佛唯有这样的道理,才可以解释世上怎会有如此绝对的爱情。你的爱情是纯粹而彻底的,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从未思虑怀疑过,一生中没有一分钟摇摆。爱便是爱,爱的是这个人,不是他的背景、他的前途,因此从未对他有过任何要求或劝诫。只要他是他,你便希望与他永远厮守,两相情悦。“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生命的设置永远以他为前提。然而,你与他的感情抵不过宁国府与“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联姻,“木石前盟”比不得“金玉良缘”来得现实,终是逼得你焚化诗稿,流尽眼泪,在他迎娶宝钗之时,“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气绝于潇湘馆中。
没有了你的宁国府,少了些许才情与灵动,料定了那句老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终是曲终人散、物是人非,走向没落。往日繁荣现在竟也是空寥寥一场,不过希望他俗缘了却,回到你身边。哪怕你还是一株绛珠草,应该也依恋他的陪伴吧。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我的梦也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