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文峰塔

红色记忆

《过魏都》赏析

资料图片

《过魏都》

毛泽东 罗章龙

横槊赋诗意飞扬,

自明本志好文章。

萧条异代西田墓,

铜雀荒沦落夕阳。

〈一〉

毛泽东是1913年春去的长沙,那时他刚刚20岁,先在湖南省立图书馆自学,后考入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第二年,第四师范并入第一师范,毛泽东被编入第一师范本科第八班。

求学期间,毛泽东提倡在寝室“三不谈”,即不谈金钱、不谈家庭琐事、不谈男女问题,只谈家国情怀和政治形势。1918年,毛泽东毕业,他打算去法国勤工俭学。这一打算并非随性而为,因为在毕业前夕,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何叔衡、萧三、张昆弟、陈书农、邹鼎丞、罗章龙等在蔡和森家成立了“新民学会”,其宗旨是“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萧子升在学会里任总干事,毛泽东、陈书农任干事。不久,萧子升去了法国,毛泽东主持会务。

6月下旬,在北大哲学系任教的杨昌济发出邀请,鼓励湖南一师的学生赴法留学,新民学会召开会议,大家认为去法国勤工俭学很有必要。于是,毛泽东、李维汉、罗章龙等人便于8月15日北上,计划先到北京,再赴法国。

那时,京广铁路叫平汉铁路,火车只通到汉口,毛泽东一行乘船到汉口,再由汉口乘火车北上。火车行至漯河,沙河暴涨,铁路路基多处被冲坏,他们只好滞留漯河车站。在漯河车站停了一夜,第二天,毛泽东和罗章龙、陈绍休等人坐临时车到了许昌车站,他们先到附近农村考察了半天。毛泽东说:“你们在车站先等等,我和罗章龙、陈绍休到许昌老城去看看。”毛泽东所说的“许昌老城”,其实是坐落在今张潘镇的汉魏许都故城。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曹操迎汉献帝于许,国都就设在那里。

毛泽东为什么到“许昌老城”去看看?为了曹操。

毛泽东和罗章龙、陈绍休到“许昌老城”后发现,昔日的古都一片荒凉,只剩下一个大土堆——汉献帝祭天的毓秀台。毛泽东在毓秀台上徘徊良久,感慨万分,和罗章龙信口联吟了《过魏都》一诗:

横槊赋诗意飞扬,(罗章龙)

自明本志好文章。(毛泽东)

萧条异代西田墓,(毛泽东)

铜雀荒沦落夕阳。(罗章龙)

〈二〉

《过魏都》这首七言绝句看似信手拈来、平淡无奇,但细细品味,令人陶醉,尤其是诗中的“用典”艺术,更折射出作者深厚的古文字功底。

“用典”是古体诗歌创作常用的手法之一,说白了,就是在创作古体诗的时候,引用古籍中的故事、词句等,来表达作者的立场、观点和情感。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是这样诠释“用典”的:“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即以古比今、以古证今、借古抒怀。

“用典”绝不是简单地抄袭古人,既要让读者明确地看出所用典故的出处,又要表达出作者的新意;既“抄袭”了古人,又打磨得不留痕迹,更要和自己创作的诗歌融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正所谓“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

首先看罗章龙吟的首联“横槊赋诗意飞扬”。“横槊赋诗”指的是“横着长矛而赋诗”,也就是能文能武且有豪迈气概。这句话出自唐代诗人元稹的《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其中有“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一句。

后来,苏东坡写了一篇《前赤壁赋》,称曹操“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这句话便固化在了曹操身上。此后,一提到“横槊赋诗”,人们便自然会想到曹操。所以,罗章龙写的这句诗的意思是“曹操意气飞扬”。毓秀台是汉献帝祭天的地方,罗章龙上来就说曹操而不提汉献帝,由此可见,毛泽东他们一行到许昌古城凭吊,是冲曹操而来的。

既然罗章龙点了题,文采飞扬的毛泽东当然跟进,颔联“自明本志好文章”是对曹操的高度赞扬。“自明本志”出自曹操的自传体《让县自明本志令》,这篇文章写于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那时,曹操已统一北方,兵强马壮,政权稳固,废汉而立的呼声很高,还不时有人拜见曹操“劝进”,但曹操不愿“废汉自立”,而且至死也没有这样做。

汉献帝为笼络曹操,分封阳夏、柘、苦、武平四个县作为曹操的封邑,曹操认为留下武平一个县就足够了,想把其余三个县让出去,这才有了“让县”一文,并借此文表明心志。毛泽东既然称《让县自明本志令》是“好文章”,肯定对曹操通过“让县”以“分损谤议”的政治远见极为赞同,但是更赞赏的是曹操的博大胸怀。

毛泽东吟罢颔联,意犹未尽,顺口道出颈联“萧条异代西田墓”。“萧条异代”出自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意思是“虽相隔数代而萧条之感却相同”。“西田墓”出自曹操临终前颁布的《遗令》。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病危,自觉将不久于世,便立下遗嘱,安排后事,谈及墓地选择时有“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一句。后世便用“西陵墓田”代指曹操墓。“萧条异代西田墓”的意思是:相隔数代,我却想起了萧条荒凉的曹操墓。

顺着毛泽东的表意,罗章龙吟出了尾联“铜雀荒沦落夕阳”。“铜雀”指铜雀台,曹操灭袁后夜宿邺城,夜里梦见一道金光由地而起,第二天命人掘地三尺,竟然挖出来了一只铜雀。荀攸上来解梦:昔舜母梦见玉雀入怀而生舜,今得铜雀,亦吉祥之兆也。曹操大喜,便在挖出铜雀的地方修建了铜雀台。《三国志·魏志》记载:“铜雀台新成,公将诸子登之,使各为赋。次子曹植,才思敏捷,援笔立就,写下了《登台赋》,传为美谈。”后世文人以铜雀台为内容的诗词作品很多,其中以杜牧的《赤壁》最为出名,“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早已成为妇孺皆知的名句。“荒沦”意为“荒凉没落”,再加上残阳夕照,更烘托出悲凉气氛。

从这首七言绝句的“用典”艺术上分析,毛泽东和罗章龙都是饱读诗书的年轻人,但毛泽东所用之典相对高深且以史为据,罗章龙所用之典较为大众化,其知识渊博程度不言而喻。

〈三〉

若从这首诗的表意上来看,首联点题,尾联附和,其核心应在颔联与颈联,而颔联与颈联所表达的情感是对曹操的高度赞赏。

毛泽东嗜书如命,尤喜读史,且对历史人物的评判有独到的见解。从三皇五帝到历代将相,毛泽东每有所感,就有评说,三言两语,折射出了他非凡的历史观,这一点可从毛泽东的诗词里窥斑见豹。

比如毛泽东在《贺新郎·读史》中说:“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说起“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项羽,毛泽东在《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尤其是在《沁园春·雪》中,他更是把历史上著名的帝王“损”了一遍,要么没“文采”,要么缺“风骚”,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也“只识弯弓射大雕”。

但是,毛泽东对于曹操的评价是完全肯定的。1954年夏,他在北戴河期间,多次谈起曹操的《观沧海》。正是在这里,毛泽东对工作人员说出了他对曹操诗歌最为直接的评价:“我还是喜欢曹操的诗。气魄雄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手笔。”还是在这里,毛泽东酝酿并创作《浪淘沙·北戴河》一词,其中“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一句,对曹操的赞美之情溢于笔端。

毛泽东成为党和国家领袖之后,对历史人物的评判是有权威性的。毛泽东游览汉魏故城的时候,年仅25岁,那时,他便开始挑战“扬刘贬曹”的历史观,其气魄、胆识、见解绝非常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