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民
我相信人人都有一段关于树的记忆,或一棵或几株,是它们的故事或印象,甚至是一种情感。我们与它们的故事,是分离的故事,是伤感的故事。
我还记得少年时代的那两棵梧桐树。它们高大、洁净,挺立在故乡的庭院里。梧桐在中国文化里是青衫诗人,挺拔冷峻,才气逼人,不染尘埃,是传说中神鸟凤凰唯一愿意栖息的树。只可惜,在我的家乡,很多人把泡桐误认为梧桐。虽一字之差,但大相径庭。梧桐,多么美的名字,诗意而高冷,如一袭绿衣的少年书生,挺立在家家户户的庭院里。炎炎夏日,那硕大的绿叶婆娑着,给酷暑里备受煎熬的人送来清凉。夏雨宣泄的日子里,梧桐树下是最后一处干爽之地,身量未足的鸡、鸭还有鹅,都会在树下躲避淋漓之苦。淘气的孩子偷偷从屋里跑出来,一连几天的阴雨,他们的小脚丫儿寂寞得要生出苔藓,他们不戴草帽,不打伞,摘下硕大的梧桐树叶遮在头上,奔跑开去。碧绿的树叶遮着孩子毛茸茸的头,散发出鲜嫩的味道。
院墙边通常种着榆树和洋槐树。
每年春天,等到桃李芳菲尽了,柳杨舞弄够了,榆树巨大的树冠上突然繁花似锦起来。其实,榆钱不是花,它是榆树的翅果,因其外形圆薄如钱币,故而得名。由于榆钱同余钱谐音,就有了吃榆钱有余钱的说法。当一串串榆钱缀满了枝头,人们会趁鲜嫩采摘下来,做成美味佳肴。榆钱的吃法多种多样。将刚采下来的榆钱洗净,加入白糖,鲜嫩脆甜,别具风味。若喜吃咸食,可放入盐、酱油、香醋、辣椒油等凉拌。榆钱还可用来做粥。榆钱粥吃起来滑润喷香,味美无穷。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吃罢榆钱粥后,就留下了“杯盘粉粥春光冷,池馆榆钱夜雨新”的诗句。我们老家常见的吃法是将榆钱洗净,拌以玉米面或白面上笼蒸熟,然后加香油、蒜泥、醋、辣椒油等拌匀食用。榆钱还是防病保健的良药,具有健脾安神、清心降火、止咳化痰、清热利水、杀虫消肿等功效。
与那棵高大的榆树相比,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洋槐树,仅有擀面杖粗,树身长在东北角的院墙边,树枝斜着伸出院外。
清明节前后,偶尔会下几滴雨,春天的气息就更浓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注意院子里的那棵洋槐树。洋槐树的新芽长得很快,不几日树枝上就满是绿叶。洋槐花是在树叶长开后开放的,一嘟噜一嘟噜沉甸甸的,缀满枝头,洁白得像雪,引来蜜蜂哼着歌谣采蜜。洋槐花有一股浓浓的香味,甜得发腻,听祖母说,青黄不接的时候洋槐花和榆钱一样,能当救命粮。即使是好年景,父老乡亲依然保留着采摘洋槐花尝鲜的习惯。
我长大后离开了家乡,一别就是几十年,经常能梦到故乡庭院里的那棵洋槐树。不过,我回家探亲时,往往赶不上洋槐树开花,当年的小树也长成了老树,树皮变得很粗糙。去年冬天,我回到老家,再次看到了那棵老洋槐树,树枝上光秃秃的,树干干瘪,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静静地站在院子的东北角。其实,我对它是有感情的,它几乎是和我一同成长起来的。小时候,我经常爬到它头上,又是采洋槐花,又是采洋槐籽。如今,看到它变得如此沧桑,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抚摸着它的身躯,有许多话想向它说,它也好像有许多话想对我倾诉。我依偎着它,把脸贴上去,痒痒的。
时光飞逝,我走向远方,树留在原地。几年后,我或许会回到老家的院子,那时就有一次难忘的重逢。然后,我再次和它们分离,越走越远,返回的机会越来越少,我在他乡想念着它们。
我特别想念那棵洋槐树。我想念那棵梧桐树和榆树,我想念家乡所有的树。只要树在,家就在,走得再远的游子都会记得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