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春秋楼

◎忆清涟

□张名扬

朱清涟先生在我心目中是一典型的老式知识分子。所谓老式,不是指思想境界,而是说他学成并步入社会于新中国成立前。予生也晚,他那辈文化人我交往熟识的不多,记忆中他给我的印象尤为独特、深刻。

朱清涟先生是一位谦谦君子。他的脸犹如一方不谢幕的舞台,谦逊的微笑永驻其上。他总是以笑脸迎人,时而还带着几分怯懦。他不笑不说话,说起话来低声细语、平和舒缓,从无趾高气扬之态。他待人礼让,处世低调,就是遭遇歧异或误解,也不急不躁、不争不辩。他办书法个展时,有人说他错录了一字,他当众未作任何解释,仅悄悄告诉我那字无误,出自另一个版本,只不过不在统编教材之列。他不喜当面恭维人,也不愿背后议论人。20世纪80年代初,我偶得张本逊墨宝一件,此人因书写焦裕禄墓碑声名大噪。某日,清涟先生到我家小坐,我请他寓目。他审看一番后,只说了一个字:“好!”我问好在哪里,他又看了一阵说:“写得好!”我欲得其详,再三问之。他又瞥了一眼,然后连声说:“好,好!嘿嘿!”前后3句评语,笑声不算,6个字4个好。当时,我班门弄斧指出一处弱笔,他嘿嘿笑着,友善地看着我连连点头表示认同。他不一定认识张本逊,张本逊大概也听不到他的评价,可他不愿在别人的作品前指手画脚,不愿多说别人的不是。这就是朱清涟先生。他对外地书法家、书法名家如此,对身边的学生、晚辈却循循善诱、不遗余力。他从不矜功自伐,可他不威而尊,在许昌教育界、文化界闻名遐迩、有口皆碑。

朱清涟先生是一位仁厚的长者。不知因何,我总是把朱清涟先生和季羡林先生的身影叠在一起。两位先生都身材高大,终年一身中山装,似旧非旧、说新不新,却总是板板正正,浑身上下散发着书生气。我没有见过季先生,往往透过朱先生想象季先生的道德文章,借助介绍季先生的文字来解读朱先生的人品学问。二者相比,有形似处亦有神似处,只是朱先生少了点儿季先生的棱角。

我与朱先生曾同执教于原许昌二高,且接邻而居。但是,无论从年庚、国学根底上说,我都是晚生。不过,朱先生人前人后总称我“张老师”,特别是我调离学校后他仍这样称呼,颇令我不自在。我曾建议他直呼我名,他当面嘿嘿一笑,转脸仍不改其口。他早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一生酷爱研究、讲授古诗文,著有《中国魏晋南北朝文学》等,学富五车。我近水楼台,获益多多。20世纪80年代初,我受聘许昌师专讲授写作课。一次,偶遇一生僻典故,我知其意却不知其出处。我打电话问了几位学长无果,便只好骑车登门讨教于朱先生。他一时也想不出典源。本来讲课时可以一掠而过,可我又不愿对不起学生。上课在即,朱先生看出我有几分情急,于是说要陪我去找另一位老先生。这位老先生刚刚平反复职尚未上课,朱先生与他也只有一两面之交。我有点儿犹豫,朱先生终于说服我并带我去见了那位老先生。如果时间充盈,朱先生本可查阅工具书或搜索记忆找到答案,可为了解我之困,他甘愿带我登门求教于一位尚不熟悉的同事,这在旧时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是罕见的。由此可见朱先生磊落大度,是一位多么可敬可爱的慈祥老人啊!

朱清涟先生一生舌耕度日,虽不以书法为业,却因擅书名世。他的字方正严谨、线条遒劲、恪守法度、六体兼备,他以学问涵养书法,字外有功,是典型的学人书法。他对书法持敬畏态度,把书法当学问做。对于先生的书艺我辈无能置喙,曾任中国书协主席的张海有评价在案,他说朱先生的楷书“用笔沉稳,结构严谨”,隶书“雄健遒劲,宽博舒展”,篆书“通畅流美,瘦劲清新”,草书“挥洒自如,俊逸多姿”。这32字当是精准、权威的。

当书法还禁限于小众时,朱清涟先生就携手张自立、李清业、杨耀宗、公海珊等老一代书法家,活跃、坚守在许昌书法界。粉碎“四人帮”后,朱先生当选许昌地区首届书协首席副主席。此后,他为许昌书法的普及和提高、队伍的组建等默默奉献着,赢得数代书法人的拥戴。

朱清涟先生一生酷爱书法且擅绘兰。“文革”时期,他仍偷闲悄悄练笔习字,病逝前两个月依然临池不辍。他视书法为生命的一部分,须臾不可分离。朱先生去世后,我听说他儿子把先生中书协的会员证也“送”去了天国。朱先生生前曾多次参加中国美术馆、中国历史博物馆和海内外的大型书法展,部分作品到日本、美国、新加坡等展出,《人民日报》也曾向海外推介他的书法作品。由启功题签、张海作序的《朱清涟书画选集》1995年出版,此前他还出版有《学书十论》等。

朱清涟先生还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儿子,儿子又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女儿,可谓一门三代才业优异,传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