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杰
豫中平原,小麦地。
又是一年丰收季,流动的金黄无边无际,微风一吹,麦波荡漾,麦香沁人。远远望去,层层叠叠的麦浪里忙忙碌碌的男女如同海里晃晃悠悠的船,载满了收获的喜悦。
光着膀子的爹拉着架子车,娘坐在车上。村路坎坷,架子车一颠一颠,可爹步履欢快。那时神采飞扬的爹和娘均20多岁,感情诚挚,两人有说有笑去离家二里远的地里割麦。老家村子不大却规矩不少,一路上,爹娘不厌其烦地与来来往往的村人打着千篇一律的招呼:“吃过了吗?也准备割呢!先割西地还是北地……”
有时,与爹年纪相仿的好友会开爹娘的玩笑:“哟哟哟,看看嫂子,怪享福哩,黑儿里折腾俺哥白儿里还欺负,也不怕俺哥累着?”爹咧着嘴笑,娘羞答答地嗔骂几句,那人便叫着“嫂子饶命”,兔子一样逃了。同时回头朝爹喊:“哥,忙过这两天俺找你喝酒去,还想吃嫂子调的芝麻叶!”爽快的爹脱口而出:“中!”
欢欢喜喜地到了地头,爹宠娘,娘要自己下车,爹不让,偏一把抱她下来。附近的人看见了,都戏谑性地放声大笑,娘的脸上立即布满了快乐的红霞。她会赶紧从爹的怀里挣脱出来,用花手绢束住又黑又长的头发,匆忙戴上“麦帽儿”,奔向一片金黄。地里的小麦随风摇摆,好像也在偷笑爹和娘。
开始割麦了。那时还没有联合收割机,只有镰刀。爹说男人有力气割得快,只让娘割两垄,自己却割四垄,这样他就可以和娘保持基本一样的进度。爹娘并排前行,时不时地抬头对视浅笑。太阳忌妒爹和娘眉目传情,使劲儿晒,爹娘挥汗如雨。
每次割麦后,爹和娘的手和胳膊上都会出现一些红道道,那是心怀不轨的麦芒划过他们皮肤留下的印记,被汗水浸润后,会有点儿痒,还会有点儿疼,可这丝毫不影响他们愉悦的心情。
割一段时间,爹和娘会返回地头,蹲在地头的大树下休息一会儿。这时,娘会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跑到爹面前给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擦汗,从脸到背,小心翼翼。尽管她也浑身湿透了,却顾不上给自己擦擦。然后,娘会取下架子车车把儿上挂着的大水壶,拧开盖子,让爹喝几口。爹也执意让娘喝,喝完水,两人又一起返回地里继续干活儿,直到麦子割完。
该拢麦了。爹和娘用光溜溜的桑木叉把割倒的麦子拢成一堆,散落的麦穗,娘会捡起来放到一起。其间,喜欢豫剧的娘会情不自禁地哼唱两句,有时是《朝阳沟》,有时是《穆桂英挂帅》。娘虽瘦小,声腔却极好,常引得附近割麦的人停镰聆听。同样喜欢豫剧的刘婶儿,偶尔也会唱和几句。看娘兴致勃勃,爹会装模作样地打拍子,或者微闭双眼故作陶醉,逗得娘不时跑调,他们的笑容和麦粒一样开心饱满。
拢完麦堆,爹把架子车推到地里,和娘一起装车。装完满满一车麦后,爹赤着上半身,佝偻着身子,将车往麦场拉。虽然汗流浃背,爹却步履扎实,个子矮小的娘将双手支在架子车后的木挡板上,用尽全力推车。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亩地又一亩地,一车又一车,爹和娘把自家种的小麦割完、拉完。
割麦、拉麦很累,可爹和娘的笑容如同熟透的麦黄杏,很美很甜。醇香的麦粒呀,你凝聚了多少像爹和娘一样的农民的心血和汗水啊!
35年前小麦地的情景,是对我相当好的堂叔向我描述的。他家的麦地和我家的麦地紧挨着,我们两家共用一个麦场。所以,关于爹和娘割麦时的亲昵,亲眼看见的堂叔最有发言权。堂叔的原话是:“好多人都看见了,你爹和你娘黏糊着呢!”那时我四五岁,由年迈体弱的爷爷奶奶看着。慢慢懂事后,爹和娘亲昵的画面我也见过,可遗憾的是一直没见过爹抱娘。也许,在渐渐长大的儿子面前,爹和娘不好意思了吧!
如今,爹和娘已经60多岁了,割麦用上了收割机,他们也过上了悠闲的晚年生活。曾经的麦场、架子车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爹和娘的日子也与时俱进,二人除了可以更熟稔地对唱豫剧外,爹又学习了书法聊以自乐,娘也学会了跳广场舞。有时四目相对,爹和娘依然温情脉脉,一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