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留周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5年了,每每想起他,我眼前就浮现出他编苇席的身影。
父亲命运多舛,7岁时便没了娘,跟着爷爷东奔西走,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邻居大爷看父亲可怜,便带在身边让他帮忙做杂务,给口饭吃。为了让父亲掌握一门手艺,邻居大爷就教他编苇席。编苇席不算啥技术活,可要编得好,需要下一番苦功夫。父亲不仅勤快,不怕吃苦,而且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几年时间,他便把师傅的技艺学到手,苇席编得又快又好,很快在十里八村出了名。14岁起,父亲可以独立门户了,就开始一个人带着一把“五尺”(编苇席的工具),走南闯北打天下。
在那个靠体力吃饭的年代,撑起一个12口人的大家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身材矮小却坚韧的父亲,从不怨天尤人,一个人默默吞下委屈和心酸,靠勤劳的双手撑起了一方晴朗的天空。在我的记忆里,他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在家编苇席,总有干不完的活。可以说,父亲最大的爱好就是编苇席。在编苇席时,他忘记了忧愁和压力,找到了自信和快乐。
小时候,村外绕过一条小河,小河两岸长满了芦苇。深秋时节,芦苇挺拔,芦花灰白,秋风吹过,苇叶沙沙作响,一排排白浪此起彼伏,像波涛汹涌的大海。霜降到了,苇叶变黄脱落,高过人头的芦苇也该收割了。父亲拉着架子车,慢慢地向村里走,看着满满一车的芦苇,我真担心芦苇会塌下来砸着他。
芦苇拉回家,靠院墙立着晾晒,十天半月后就可以剥苇皮了。剥苇皮是编苇席的第一道工序,算是最轻松的活,一般都交给孩子们干。我们边干边玩,少不了被大人数落几句。剥完苇皮,芦苇顶端的苇毛被剪下来,结实的绑成小扫帚,柔软的塞进鞋子里。
剥完苇皮就进入第二道工序:破苇秆。破苇秆有一些技术含量,要两只手配合,力量适度,破出来的苇秆才粗细均匀。我们常常拿不准,所以一般情况下父亲亲自干。吃过晚饭,父亲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坐在院子里破苇秆。大的苇秆用铁筒状的苇穿子,一劈三份;小的苇秆用镰刀从中间划开,一分为二。父亲熟能生巧,不用眼睛看,两只手习惯性操作,劈出的苇秆粗细均匀。每天晚上,父亲在院子里劈苇秆的声音,成了我们家最动听的音乐。
第三道工序叫碾苇篾。苇篾又硬又脆,需要头一天晚上喷上水,翌日用石磙反复碾柔软了,才可以编苇席。我家堂屋角落里,放着一个青石磙。石磙表面光滑锃亮,因为它是父亲的宝贝,平时没有人敢碰。碾苇篾也不简单,力量不均,石磙会从苇篾上滑落。速度太快,又碾不出效果,所以父亲很少让我们帮忙。早晨,父亲常常一个人赤脚站在冰冷的石磙上,手里拿一把“五尺”,一会儿前蹬,一会儿后退,像一名杂技演员在娴熟地表演。沉重的青石磙像有灵性,在父亲脚下听话地前后滚动,很快便碾好了苇篾。小时候,父亲站在石磙上的样子,像一位胸有成竹的魔术师,我们很羡慕。家里没人的时候,我也曾偷偷踩上去,可总也学不会父亲的样子。
碾好了苇篾,就要编苇席了,这是最关键的工序。父亲拿一把“五尺”,在堂屋中间蹲下,把苇篾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横竖穿插,很快就编出一个方形的基础。他身子前倾,左手抬,右手压,一根根苇篾被依次编织进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在演奏一首动听的乐曲。每每此时,父亲便哼起喜欢的豫剧唱段,一改往日严肃深沉的样子,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一双粗短皲裂、老茧丛生的手,竟能编出如此精致的工艺品,我打心眼儿里钦佩。下雨天,门外淅淅沥沥,屋内窸窸窣窣,屋檐下燕子叽叽喳喳,再加上父亲高兴时哼唱的小戏,组成一曲和谐动听的农家交响乐,令人百听不厌。
苇席编好后,进入最后一道工序:扦边。父亲往粗糙的席边洒水,浸泡柔软后用一把特制的刀子,将带尖的篾头一根根插进去,碾压几遍,就大功告成了。编好的苇席有大有小,用途各异。有的用来铺床纳凉,有的用来搭棚贴墙,不一而足。最好看的是婚床用的苇席,上面有大红色的图案,喜庆吉祥。那个年代,苇席是农家不可或缺的用品,不仅物美价廉,而且经久耐用,很受欢迎。所以,编苇席给我们家带来了福音。我们姊妹几个靠着这点儿收入,都走进学校读书,了却了父亲的心愿
整个寒冷的冬天,父亲一直在默默地编苇席,编好的苇席被一捆一捆地背到集市上卖掉。父亲没有上过学,他常常说,自己没本事,凡事不能偷奸耍滑,只有多干点儿,才能赶上别人。种地,父亲总要比别人家多翻地、多施肥、多除草,所以我家种的粮食又多又好。编苇席,父亲用好材料,下真功夫,不偷工减料,所以他编的席结实美观,背到集市上很快就被抢光。
一张苇席,一幅图画,一世情缘。如今父亲离我们而去了,可他永远在我们心中,留给我们一笔受益终生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