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绍
疯奶奶是我们村子里的一个老太太。
那时候,村子里的老太太大都是小脚,尖尖的脚像压扁了的桃子,走起路来像踩高跷,样子滑稽又可笑。疯奶奶却是大脚板,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别的老太太说话低声细语的,她说话高腔大口的,有时还夹着一些脏话,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村里人都叫她疯奶奶,习惯了,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她的名和姓。夏季天热的时候,她敢敞着怀坐在门楼下乘凉,露出干瘪的长长的奶子,人们看见了都会嬉笑着掩面而过。
疯奶奶有不少绝活儿。据说,她的发髻里藏着一根银针,那根针可厉害了!村里要是谁害眼了,找到疯奶奶,她在对方的眉宇间、眼尾处用针扎几下,再用拇指与食指挤几下,挤出几滴紫血,眼病很快就好了。要是谁头疼了,疯奶奶就会在对方的太阳穴处扎几针,用火罐一拔,头马上就不疼了。还有腰疼、腿疼,谁家的孩子吓掉魂了,她都能治,且不要一分钱。
但是,我很恨疯奶奶。
我小时候身体弱,成天病恹恹的。有一天,疯奶奶到我家来,刚落座就一把将我拉进她怀里,先翻看了我的眼皮,又掰开我的嘴巴看了一番,然后对母亲说,这孩子有食气。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便从脑后的发髻上取出那根寒光闪闪的银针,吓得我像杀猪一般号叫起来,奋力挣扎。可我被她用两条腿牢牢夹住,丝毫动弹不得。她掰开我的食指与拇指,用针尖扎我的虎口处,又扎我的食指尖,所扎之处,都渗出了米粒大小的血珠。完了,她把银针插回发髻,用手指沾了些唾液,捏住我的虎口等了一会儿,松开她的大腿,说:“疼吗?滚吧!大哭小叫的,算什么男子汉。”
母亲在一旁心疼得直抹眼泪,我在心里暗暗骂疯奶奶:“老妖婆,你扎扎自己的手,看疼不疼!”
事后,我总想找个机会报这针扎之仇。
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放学后,狗蛋儿、石头、二孩儿和我在街上捉迷藏,跑到疯奶奶家门口时,见她家的大门上挂着锁,心想她家里一定没人。我们扒着院墙往里一看,见那棵大杏树上挂满了圆滚滚的青杏,把树枝压得弯弯的。我说:“咱们偷她家的杏吧,那天她扎我的手,快把我疼死了。”狗蛋儿说:“她也扎过我的手,我也恨死她了。”石头说:“那天她让我喝生鸡血,还弄了我一脸鸡毛,我想杀了这个老妖婆。”
真是同仇敌忾,不偷不能解气。说话间,我们争先恐后地翻过院墙,爬上了大杏树。当我们正摘得起劲的时候,大门突然打开了,疯奶奶就站在树下。我们一时都傻了眼,乖乖地顺着树干溜下来。疯奶奶让我们站成一排,又从发髻上取出银针,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问我们怕不怕。那银针扎手上,疼得要命,谁不怕?她让我们一人捡起一个青杏吃掉,挨个儿问我们好不好吃。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不好吃,她问咋不好吃。狗蛋儿说酸,石头说涩,二孩儿说苦,就我低头不语。疯奶奶说:“就你小子犟,这次饶你们一回,敢再来偷杏,我把你们的屁股扎出洞。滚吧!”
我们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那次回家后我挨了骂,我觉得是疯奶奶告了我们的状。
五月的金风一吹,漫山遍野的麦子都黄了。开镰割麦的头天晚上,月光皎洁,疯奶奶来了。我一眼便看见她手里端着的那筐子金灿灿的杏。疯奶奶说,她家的麦黄杏熟了,每家都多少分点儿,尝尝鲜。
那年我要去县里上中学了,这在我们村是一件喜事,之前我们村还没出过中学生。临走的头一天,疯奶奶来到我家,当着我的面,小心翼翼地解开一个小布包,从里边拿出10个煮熟的鸡蛋和毛票攒的3块钱。母亲高低不要,疯奶奶说:“这孩子我从小就看他能成才,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就收下吧,给孩子买点儿本子什么的,说不定以后我还能沾这孩子的光呢!”
到外地工作后,我有时会想起疯奶奶。那年春节回老家,我特意给疯奶奶买了礼物,可到家后听说她去世了。我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疯奶奶没有沾我的一点儿光,实在是件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