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进兴
大清早,寨子的上空常常会腾起轻烟,牧羊人清脆的鞭哨声驱赶着一缕轻烟盘旋向上,直到与天空的云霞接到一起,让人分不清是烟是云还是霞。
寨子里的枣树下总拴着一匹枣红马,每天大清早,它也会随着轻烟欢腾一下、嘶鸣几声,证明它和主人的存在。
阿婆寨的人喜欢把寨子周边称为寨里,把寨子以外的地方称作寨外,而寨子最高处的山峦称为寨上。更多时候,寨上特指山顶的楚长城。老百姓不懂什么楚长城、秦长城,他们只知道那是石头墙,说那墙的时候语气往往要加重,似乎这墙与一般的墙不一样。
在阿婆寨居住的那一晚,我仰望窗外舒朗的星月:那弯月散发的清辉,刚好能够把人到中年集聚的尘垢洗净,刚好能够把多年的疑虑倾吐出来。记得20年前第一次登山遇见的人叫香婶,那时,因为这里封闭落后,她忙活了半辈子还是穷不拉几。她一直拖着半残的身体,现今成了扶贫对象,听说日子好过多了。
这里的村民因为久居深山,多少都懂点儿中医药知识。他们会自豪地告诉你,阿婆寨山顶的药材可好了,经常有人上去采药,听说治病可灵验了。为了寻找上好的药材,我在20年前登上过山顶。
临近午时,我们抵达寨堡。我问附近的放羊人:“这里为什么会有个废弃的寨堡?”放羊人说:“这寨堡可有年头了,观音菩萨在此修行过,女皇武则天来过,《西游记》的故事也发生在这里。反正,俺都是听说的,也晓不清。”放羊人显然不能自圆其说,赶着一群羊一溜烟跑远了。我顺着放羊人走过的陡坡继续攀爬,眼前隐隐现出逶迤的石墙,向山崖的陡峭处延伸。我突发奇想,难道秦长城长了腿跑到这里了?我对着城墙大吼了几声,城墙像有感应似的,一溜烟向远处奔跑,也不知道是奔楚国方向还是奔韩国方向了。反正,古时候打来打去,后来秦统一了六国,脚下的土地原本属于哪国,这一截颓废的城墙也不会说话。
山中各色野花开得正艳,像是山野的主人,躲避在山坳深处,冷不丁走出来给你个惊喜。忽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风骤雨即将来临。估计这是阿婆寨入夏以后最大的一场雨。在罕无人烟的地方,在距离秦国、韩国和楚国非常遥远的地方,我独自想: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地方,枣树下拴着一匹枣红马,如果我是画家,一定会把它画下来,成为绝世名作。
从历史回归现实。现在,我一个人沿着20年前走过的步道再次登临山顶。一路上,我都在寻找过往的那种感觉。那时,我多像一个探险家,山中原始的蛮荒令我陶醉。如今,在峰顶与对面的山峰,投资商花费巨资建设了跨越峡谷的玻璃栈道,虽然多了份新奇,可我觉得填得太满,失去了往昔那种蛮荒感和探险的乐趣。
在半空中站定,我突然迷失了方向。我只知道,玻璃栈道下面是上千米的深渊。
过了玻璃栈道,沿着边道往下走,扑入眼帘的是满眼的碧绿和深不可测的谷底,我愈发觉得人生像是一场梦。我试图寻找那一块帽檐一样的巨石,终于看到了,它就在半山腰,看起来那么小,似乎已经缩到了历史深处。
突然,半空阴云密布,一场雷阵雨就要来临。我有点懵,难道这个地方和我有什么心灵感应?四下望望,游客极少,我心中忐忑起来。狂风骤雨说来就来,得赶紧从半山腰爬上崖顶。瞬间,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我找了一处建筑物避雨,抬头看见雷音寺上方峡谷里的一个石洞,难道那里就是楚庄王的女儿妙善公主逃难的地方?
阵雨停止,无数的燕子和蜻蜓飞起来,把阿婆寨抬高了很多,楚长城深陷在清新的空气里。
下山后,我看到农家院的葡萄架上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摘下一个塞进嘴里,是七月的味道,好长时间没有尝到这种味道了。我再次看到枣树下拴着的那匹枣红马,枣红马突然大声嘶鸣,甩甩头,自顾自地咀嚼着什么。“它究竟在咀嚼什么呢?”我问自己。
至于为什么每次到山顶都会遇上暴雨,我一直想找个人问问,可总是欲言又止,因为感觉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所以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
我捧起清澈的泉水洗脸,幸福的泪珠在眼中打转。忽然,我听见阿婆寨门环的响声,有人带着佛陀的供养来了。在镜子般的泉水中,我在观世音眼里由一块顽石转世成种子。此时,那个捡石块的阿婆也站起来,整个村庄变得立体起来,路过的玄奘法师和弟子们,在此晾晒经书讲经布道。退休的老知县吴承恩也来了,让我在故事里充当牛郎,整天牵着牛去啃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