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春秋楼

◎记忆中的红高粱

□张树民

人世间有许多与人同在的美好生命,对它们的记忆和感念,都不足以说明我们与它们关系的深刻性,它们与我的亲人和故乡同样神圣。高粱,在我心里就有这种地位。

一想到高粱,我眼前就浮现出它修长挺拔的茎秆,硕大的红褐色穗头,饱满的果实,鹰爪般紧紧抓着地面的根须。在我心中,高粱就是故乡和祖先最真实而永恒的象征。

农历五月,小麦颗粒归仓,高粱落地生根。几场夏雨过后,吸足了水的高粱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浓密的青绿迅速覆盖大地。到了仲夏时节,它们身量长足,沉稳硬朗,显示出北方汉子那顶天立地粗犷豪放的劲头。高过人头的高粱,像列队待命的士兵,一列列一片片,将天地间扯满了,整齐又严密,威武又雄壮。

高粱地是孩子们的游乐园,是躲猫猫的佳处。在一片广阔迷人的新天地里,你可以躲藏的地方很多,顺便还可以乘凉。高粱拔节时,我和小伙伴们常到高粱地里找乐子。高粱地里有会唱歌的小虫子,有绿色的帷幔,有野瓜、野果酸酸甜甜的味道。这些赏心乐事,比在河边的树林里玩耍要令人惬意。有风的时候,最为舒畅,风在高粱地里变得很柔和,像被篦子梳过一样,沙粒、尘埃都被梳掉了。风,搅动昏昏欲睡的空气,裹着青草的丝丝甜味和高粱叶子的清香,闻了令人沉醉。我们玩累了就在田垄上歇一会儿,接着追逐嬉戏。我们兴高采烈地穿过高粱地,那些高低错落的叶片,轻轻划过我们的面颊和敞开的胸脯,好像高粱伸长了手来抚摩我们,麻酥酥的,在胸前留下淡淡的痕迹,却毫无疼痛感,过一会儿就如朝霞一样消失了。

太阳慢慢升起,虽然看不见它在天空中的运行轨迹,却能感觉到阳光的鲜亮和豪迈,我们身上落下了闪闪烁烁的光斑。阳光在我们肌肤上游走,亲吻着细细的绒毛,有一点儿痒。我们穿行在一株株挺拔的高粱中,人摇摇晃晃地,就像在梦中游走。高粱一定晓得我们是爱它的,在微风中笑了,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甚至听懂了高粱特有的语言,它的语言是以气味、声音和颜色传播的。

立秋以后,大人常常劝我们不要再到地里去叨扰庄稼的生长。于是,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闲暇时到河堤上转转,看看河东河西遍野的红高粱。过了中秋节,高粱穗仿佛一夜之间全泛红了,有的呈深红,有的呈粉红,远远望去,湛蓝的天空下,故乡的高粱汇成红色的河,奔腾着涌向天际。因为地势高低不平,有的高粱地如殷红的河流自上而下地泻下来,我仿佛听到了雄浑的呐喊声,相信我童年的伙伴也听到过。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以前,我只是钻进高粱地,闻高粱的气味,做香甜的梦。这是第一次,我看到了如此壮丽而惊心动魄的高粱地。我感觉整个空间,从天上到地下,都充满了高粱耀眼的光芒。过去,我只知道白天的亮光来自天上的太阳,可高粱红了的季节,像擎着成千上万把火炬的高粱地,使白天变得格外亮丽,天地间似乎多了另一种光,比阳光还要浓艳。一年四季里,只有这一段时间才能给我这种感觉。的确,如果仅仅有平常的阳光是描绘不出如此震撼人心的秋色的。阳光虽然是丹青妙手,可如果没有高粱添色,秋天不会那么绚烂。

高粱抗旱、耐贫瘠、耐盐碱,不惧水涝洼地,对生长环境要求甚少,而给予人的特别多。高粱的籽实,脱皮后可以用来熬高粱米粥,甜甜的、滑滑的,喝着很舒服。高粱的籽实碾成面,可以和小麦面、玉米面一起用来蒸窝窝头、烙蜀黍饼子。高粱虽然做口粮不济,可拿到酒坊那就不得了,有了用武之地,到了大显身手的时候。据说,中国名酒里头,大都包含高粱的成分,高粱是名酒品质的保障。收割高粱时,要先剥下叶子,晒干后储藏起来,那是冬季牛、羊、骡、马最喜欢的饲料。高粱的细秆,可以扎成厨房用具,用来盛放东西,还可以扎成蝈蝈笼,让耳畔常响起蝈蝈动听的歌声。脱粒后的高粱穗,是制作笤帚、炊帚的好材料。高粱秆碾软后剥下表皮,可以用来编席子,夏天铺在床上消暑解乏。而高粱的瓤儿可以用来烧火做饭,节省煤炭。可以说,高粱从头到根都有用处。难怪乡亲们说:“只要高粱收成好,吃喝刷用差不了。”

20世纪80年代后,由于高粱的经济收益较低,所以人们开始大面积种植经济作物。在我的故乡,朝天椒成了乡亲们的新宠。虽然朝天椒与高粱相比,费工费时难以管理,经济收益却远超高粱。乡亲们几经权衡,最终舍弃了高粱。现在,蔚为壮观的红高粱已不复存在,它的身影定格在了时光深处。但是,几十年前家乡如火的红高粱,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久久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