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名扬
上周日午后，孙子返校。我问：“咋走？”他答：“打的。”他“打的”二字刚出唇，便勾起我遥远的记忆。
那时，我还没有孙子现在大，十三四岁吧，刚刚考入初中。学校在县城，县城距我家近50里。“过了星期五，再受半天苦”，是当时学生娃的口头禅。每周我们必得回家备办下周的粮、柴，风雨无阻，霜雪不挡。20世纪50年代初，上学不只是吃苦，无异于受罪。我和几个同学合租一间民房，三块砖头、一口锅，自炊自食。自家带来的红薯面饼子或馍要匀着吃五天半，夏秋季三几日就生出一层绿毛，发霉的饼子或馍只能晒晒拍拍，不细看几口吞下肚去。冬日，我们则把石头般的冷馍埋到草灰中暖暖，不热不凉不知苦涩地就干掉了。烧火为的是能有口热汤喝，终年难得见菜蔬油盐更勿论荤腥，能有自家制的腌韭花、腌芥菜丝就感天谢地了。每顿饭放下碗就饿，我们一天到晚好像肚子都从未填满过。尤其冬夜，半截身子冰凉，肚子里咕噜咕噜，越饿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饿，那滋味怎一个“苦”字了得！正在长身子的年岁，却如缺水少肥的禾苗，怎能不蔫？我一生柴瘦，从不见富态，皆因小时候受亏了。
稀里糊涂便到了周末，吃食往往坚持不到最后，我几乎总是空着肚子、扛着小扁担，挑着捆柴绳和空空的面袋子把家还。回家出于无奈，说真的既想又怕。不回家下周没饭吃，故想回；所谓怕，就一言难尽了。
那时，从县城到我们村别说柏油路，连条煤渣路都没有。能行汽车的土道倒有，却没有班车，若有车也没钱呀！故回家只能迈开两腿丈量大地，还相互戏说坐“11路车”吧。从学校到家，往返近百里，需在两个半天内走完，按每小时10里计，得走大约10小时。刚出城尚有同学伴行，越往东走人越少，到离我家10多里时，往往就剩我自己。遇夜长日短的季节，就该天黑了。试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突然离开火热的校园，离开喧闹的人群，走进昏暗，走向旷野，天黑地阔人一个，两间余一卒，怎不让人顿感寂寞？寂寞生怯，走路不敢大声出气，总觉得背后有动静，似有人追逼自己。沿途若是矮点的庄稼，如红薯、豆子，甚至玉米都还心中坦然，怕就怕经过高粱地。特别是夹路连片的高粱地，形成一条阴森可怕的绿色巷子，高粱比我都高，独行其间很有压抑感和恐怖感。风吹草动，高粱地里发出怪异不祥之声，自远而近，令人毛骨悚然，我生怕突然从高粱地里蹿出什么鬼怪伤害我。
记得某周六，天上下着瓢泼大雨，为回家我毫不犹豫地冲进雨幕，未出城就成了落汤鸡。没有雨具，也没有任何遮挡物，我只能一任其淋。雨水从头上浇下，顺着头发流到眼里、嘴里，眼睛都睁不开，我只能用手一把一把地甩掉脸上的雨水。我浑身湿透，衣服紧贴着身子，冻得瑟瑟发抖，秋风秋雨阵阵凉呀！我的鞋里灌满了泥浆，一走一响。家乡一带净是黑胶泥，黏性大，一步一陷，待我把脚拔出，鞋却留在了泥浆中。我只能一步一弯腰，一弯腰一拾鞋，真是举步维艰。我急中生智，用红薯秧捆绑脚和鞋，可走不多远，红薯秧就断了……当我在黑蒙蒙中看到前面那浓黑的一大片时，就是要到我们村了。我无助地放声大哭，双膝几乎要跪到泥浆中，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每次走进家门都极累极困却更饿。我无力回答父母的问话，开口就要吃的，孬的好的胡乱塞一肚子，倒头便睡。可胡吃海喝打嗳气让人不能入眠，睡不着便会胡思乱想，我曾产生过弃学的念头。可一看到父母辛劳佝偻的身影，一想到他们期盼希冀的目光，我便羞愧难当自责不已。翌晨醒来，体力恢复大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情亦阴转晴。午饭后，我笑别父母，肩挑手提，往学校走，一步一步又一步……
我这边絮絮叨叨，孙子那边一动不动，颇似认真地倾听着。至于他入耳几多、入心几多，由心动而引发思考和行动能有几多，我不得而知。
我常作如是想：从建党到新中国成立，28年间有多少革命先烈、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创建了新中国，中国人终于站起来了。新中国成立70年，特别是改革开放40多年以来，中国人背驮肩扛，挥汗如雨，一锄一锄、一锤一锤，改变着中国的城乡面貌，使中国富起来、强起来了。如今，伟大的党带领中国人民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为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奋斗不已。继而我又想，革命的目的何在？解放全人类，当然也包括我们自身。除却政治解放外，终极目标还有逐步改善生存环境，不断提高幸福指数。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天经地义。“80”后、“90”后和“00”后，能享受会享受也该享受，何错之有？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生逢盛世，成长于新时代，初到人间便无温饱之忧，便过上了充裕、优渥的生活，衣食住行好过父辈祖辈许多，却独独不知苦难为何物。我转赠他们一句老辈人的话：年轻人须知锅是铁打的！他们生逢盛世也生当其时，有两句至理名言当永生铭记。
其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列宁）
其二：“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长征路，每一代人都要走好自己的长征路。”（习近平）
我很纠结，不知当今该如何有效地进行忆苦思甜教育，无奈只好拾起“进化论”说事。我告诉孙子：“人类自从直立行走后，全身重量都压在腿和脚上，两腿和双脚的主要功能是走路。腿和脚虽只是人体的一部分，却对人的生命至关重要。俗话不俗，生命在于运动，运动在于两腿。人老先从哪里老？人老先从腿上老。咱们切莫让腿脚的功能衰退。”
最后，我对孙子说：“迈开双腿吧，练出铁脚板，你的路还很长很长……”
孙子答曰：“知道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