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艰难地喘了一口气,说:“莲啊,我怕是活不成了,我要是死了,你别难过。”母亲老泪纵横,枯树枝一样的双手紧紧抓着父亲的右手,生怕一松手父亲就会不翼而飞。
接到邻居的电话,我驱车赶回老家时,父亲的呼吸稍显顺畅,母亲忐忑不安地坐在父亲身旁。我问:“怎么不打120?”母亲答:“想不起来号码了。”我说:“不就写在电话旁边的纸上吗?”母亲说:“忘了。”我一愣,突然心生歉疚。此前,我从未察觉父母的老,每周抽时间例行公事一样回家坐坐、吃顿饭,自认就算尽了孝道。及至今日,面对老态龙钟的父母,我才惊觉他们的记忆力和生活自理能力均大不如前,也才意识到自己的粗心大意和不孝。父亲招手示意我到床前,说:“孩儿啊,别去医院花那冤枉钱了,没用!我活了80多岁,值了。”我说:“爹,别怕,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医生能治好的。”
父亲患的是慢阻肺,全称是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医生告诉我诊断结果时,我有点儿不明白。医生不得不细致地讲解,慢阻肺是一种进行性呼吸疾病,如果不重视、不科学控制病情,很容易恶化,严重时会有生命危险。父亲年轻时得过哮喘病,治愈后又没戒烟,所以晚年患上了这种病。
办好住院手续,我拨通了大姐和小妹的电话,告诉她们父亲生病住院的事,然后让小妹做好陪护的准备,让大姐把母亲接到她家暂住几日。母亲3年前做过一次介入手术,健康状况大不如前,还有轻微的帕金森综合征。
父亲住院后情况日渐好转,5天后就嚷嚷着要出院:“我现在能吃能喝能睡,呼吸顺畅,偶尔咳嗽两声也不碍事,老住在医院里憋得慌。”看我昏昏沉沉的样子,他又说:“把你妈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也不放心,你洗洗脸去把出院手续办了吧。”我说:“你放心吧,我妈在我姐家呢。”父亲说:“那我也没必要住在医院里花冤枉钱!”我只能遵命。但是,医生不同意,说再观察两天。
7天后父亲出院了。我把父亲接到了我家。我家在6楼,房子是复式结构的。当初我在城里买房子时,重点考虑了3点:一是价格要便宜,二是房子要大,三是交通要便利。当时赶上房价下跌,我就买下了这套二手房。楼下三室两厅,一间卧室我和妻子住,一间卧室两个儿子住,一间卧室改成了书房;楼上一个衣帽间、一个大阳台、一间大卧室,卧室当客房用。装修时,父母来了一趟,父亲领着母亲楼上楼下看了看,说:“不错,俺孩儿总算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临走,他把两扎百元钞票递给妻子,说装修少不了花钱。
我们在城里买了房,父母仍然住在农村老家。这有3个原因:一是那时候父母身体还算硬朗,不愿把责任田租给别人种;二是他们担心同在一片屋檐下,天长日久婆媳之间产生矛盾;三是父母嫌我们家楼层高,上下楼不方便,住在城里没人聊天儿,闷得慌。
打开单元门,父亲径自缓慢地朝楼梯口走去。我想搀扶父亲上楼,却被他拒绝了。我问:“您能行吗?”父亲答:“能行。”父亲两只手抓着扶手,稳住身子,把左脚放在第一级台阶上,然后身子努力向上一挺,让右脚踏上第一级台阶,然后再迈出左脚……就这样,父亲两步一个台阶,一层楼歇一阵,从一楼走到了六楼,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进屋了,父亲像走完两万五千里长征一样骄傲地甩着胳膊,笑着说:“我的娘啊,累死我了!”我跟在后面,鼻子发酸,为日薄西山的父亲。
晚上父亲睡客房。晚饭后,妻子提前上楼把客房整理了一下,把浴缸里放满热水,把我的一套干净睡衣放在床边。我为父亲沐浴后,抱着换洗衣服正要下楼,他叫住了我和等在客房外的妻子。我和妻子在客房的藤椅上坐下,父亲坐直了身子,收起笑容,说:“前不久,你常喜大爷走了。你天顺爷、保德爷、天宝爷、国军爷、书林爷、新友爷、德爷……也都去世了。他们的年龄都和我差不多,你常喜大爷这一走,我就成咱们村的排头兵了!”父亲叹口气,接着说:“你大伯比我大3岁,走了20多年了。你三叔、四叔也走了差不多10年了。我命大,活到了86岁,离死也不远了。人都有一死,我死了,国家就不再每月发给我3000多块的退休金了。剩下你妈一个人,就成了累赘。你妈一身病,每月吃药要花不少钱,你家里也不宽裕,还要供应两个学生,我没别的要求,就一条——我死后,别把你妈一个人丢在老家。她心脏不好,万一哪天犯病了,跟前没人,你就没爹没妈了……”父亲的话让我和妻子潸然泪下,也让我想起那句老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一种芝焚蕙叹的哀伤笼罩在我心头。
从楼上下来,回到卧室,我和妻子还沉浸在这种悲哀之中,许久没有说话。已故叔伯、乡亲那曾经熟悉的面容,因为父亲的这一番感慨,重又浮现在眼前,我一时半会儿很难从追思的情境中跳脱出来。“爹这是怎么了,病好出院了反倒开始交代后事了?爹这次住院真的是慢阻肺?不是肺癌吧?”妻子异常困惑地问。
妻子是一个不怎么爱动脑子的女人,她的问话让我开始回味父亲反常的举动。仔细想想,我终于明白了。“爹这回是真的服老了,不想再回农村老家住了,想让咱把娘接过来一起住,又不好意思明说,怕你嫌弃。”我边说边瞄妻子。“我怎么会嫌弃爹娘呢?这些年爹娘没少帮补咱们!再说了,谁都有寸步难移的时候,大不了咱少挣点儿,你辛苦点儿,我在家专职伺候爹娘。”妻子说,“且不说爹每月有退休工资,还有上行下效一说呢。”我笑了笑。
第二天,我就把母亲从大姐家接了过来。父亲看见母亲进屋,一怔,之后笑起来,开心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