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来,我去过几次考古现场,了解了考古工作者的日常后,第一次感觉:我们脚下沉默无言的大地,在承载世间万物生生不息的同时,还在用自己独特的存储方式,记录古往今来的一切。
河南是全国文物大省,地下文物数量位居全国第一,地上文物数量位居全国第二。作为河南省历史文化名城,许昌的地下文物资源也非常丰富。据近年来的考古统计,在出让的开发土地中,近40%会发现古墓葬或者古文化遗址。
所有出让的开发土地都会进行强制性的文物勘探。文物勘探的第一步是在开发的土地上每平方米用探铲打一个探孔。每个探孔深浅不一,可都要打到未被人类搅动过的生土层。生土层是相对熟土层而言,在考古工作者的眼里,大地哪怕在历史上曾经被挖过一铁锹,都会留下痕迹。
生土层的土,质地均匀,色彩一致,如同没有被书写过的白纸。熟土层的土则质地、色彩各异。耕种过的土地有着属于自己的特质。一块土地上挖了一个坑后,立刻又用坑里挖出的土填埋回去,坑里的土与周围的土相比仍会发生变化。如同衣服破了个洞,拿同样的面料补了,手艺再好,我们还是能看出那是个补丁。因此,古墓葬发掘前,考古工作者就能判断出是否已经被盗掘。盗洞即便用原来挖出的土填埋了,可这些土与盗洞四周的土相比,连续性还是中断了。古墓葬发掘之前,考古工作者要先在地面上画出地下古墓的轮廓,他们管这个过程叫“卡墓”。通常都“卡”得非常准,还是那句话,挖过的土和没挖过的土明显不一样,通过“卡墓”显示的形态,就基本上能判别出墓的朝代。
古墓葬的发现除了探铲触碰到了砖石,更重要的是发现了灰土层。灰土层是埋在地下的棺椁糟朽之后形成的灰色土层,通过灰土层就能准确找到棺椁的位置。
古墓葬展现的是古人逝去后的世界,古文化遗址则是古人生活的全景式展现。古文化遗址的发现,除了古人生产生活器具的发现,更重要的是找到古人盖房行夯的地基和放置厨余垃圾的灰坑。行夯的地基形状规则,土质更加致密。灰坑颜色浅黑,古人的厨余垃圾很大一部分是柴薪燃烧之后灰烬,即草木灰。这些草木灰长时间在一个地方集中存放,几千年之后就成了灰坑。
我最近去看的一处正在发掘的文化遗址位于市区的一条河边,多个文化层叠加,初步断代是从商周到唐代。唐代的墓葬中发现了三彩俑和服侍俑。商周的文化遗存则是一个生活场景,发现了地基、水井、灰坑和众多生产生活用具。如陶甑,看起来像个平底锅,可底部钻了很多孔,是先民们蒸食物的炊具。它的发现说明华夏的先民至少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就学会了用蒸的方法获得熟食。
还有陶豆,圆形底座上立着一根圆柱,圆柱上托着一个小盘子,大小接近我们今天在饭店吃饭时面前摆的小碟子,是流行于新石器时代晚期至汉代的餐具。它应该是分餐用具,从当时的炊具看,一次不可能只做这么一点,两筷子就夹完了。陶豆在作为炊具使用的后期又发展出了一种新的实用功能——灯具,在上面的小盘里放入油脂、灯芯,就成了一盏油灯。这种灯叫豆灯,名字记载了它的起源。陶豆的灯具功能一直延续到当代,几十年前,我们还能在乡村看到这种形制的灯具。
商周的生产用具中发现了蚌镰,就是用大的蚌壳磨制的镰刀。蚌镰刃部有细密的锯齿,我用手触摸了一下,依然相当锋利,令人对当年磨制它的先民肃然起敬。蚌镰在商周时期的农业生产中广泛应用,用于收割谷子和高粱。
蚌镰的发现说明遗址周围出产这样大的蚌,近而说明作为颍河支流的这条河已经流淌了几千年。事实上,在遗址的众多灰坑里都发现了大量的贝壳,说明河鲜是当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重要蛋白质来源。先民们逐水而居,正是流淌在许昌大地上的这条条古老的河流,吸引了远古时期的许由部落、大禹部落、葛天氏部落定居于此,一代代繁衍生息,让许昌的历史如此久远。
在遗址的考古现场,考古人员每发掘几十厘米,就会仔细整理出来一个平面,用刷子轻轻地刷出土壤的断面,然后对土壤的质地、颜色等仔细观察,沿着大地留下的信息存储路径,找到那些尘封的往事。这里没有“盗墓笔记”和“鬼吹灯”的传奇,只有后世来赴一个千年万年之约的虔诚。
深沉宽广的大地记忆着古往今来,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神秘的悖论——所有的掩盖都在为抵达真相提供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