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位在扶贫办工作的朋友给我发来一张照片,说今天到县里检查工作时,碰到了我的一个熟人。看了一眼照片,我心里瞬间五味杂陈,温暖和苍凉纠缠到了一起。
照片上是茂盛,的确是我的熟人,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是我的“秘书”。他在一家医院里,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白了,也胖了,眼睛里闪烁着盈盈笑意。
二
2015年9月到2018年2月,我在省定贫困村禹州市鸠山镇楼院村任驻村第一书记。两年半的任期里,在各级党委、政府的帮扶下,村里的大多数贫困户相继脱贫,楼院村也在2018年摘下了贫困村的帽子。但是有几户贫困户,我驻村时穷尽了各种办法,他们的问题仍然无解。
比如茂盛。他是先天性脑瘫,24岁了,智力还像个孩子。家里就他一个孩子,他的生活起居都由母亲照顾。政府给他落实了残疾人补贴、最低生活保障、家庭金融扶贫等帮扶措施,他每个月有近千元的收入,基本上够他生活了。他喜欢到村部玩,喜欢拎着包跟着我入户,村里人都说他是我的“秘书”。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特别可恨,尤其是当它降临到你熟悉的人身上时。茂盛还患有脱肛的疾病,每次上完厕所,他母亲都要护理半天。2018年春节前,镇党委负责楼院脱贫攻坚工作的组织委员伟才带他到县里的医院进行了手术。住院期间,茂盛妈说这一阵子胸口一直疼,想检查一下。伟才就安排她进行了检查,一查就查出了肺癌晚期。
茂盛妈的病来势凶猛,年没有过完,人就走了。这是个可怜的女人,一辈子谨小慎微,没上过学不识字,遵父母之命嫁给了茂盛爹。原来茂盛上边还有个姐姐,但是这个姐姐快要结婚的时候,因为一点家庭琐事自尽了。家里就剩下了茂盛,这个让人辛劳又看不到希望的孩子成了她的精神支柱。一直到闭眼前,她放不下的还是茂盛。
茂盛妈走了,茂盛的生活成了问题。茂盛爹身小力薄,原本就不太爱干活,家里地里全靠茂盛妈,经历了中年丧女、老来丧妻的打击,人完全萎蘼了下去。茂盛妈活着时他也不怎么管茂盛,现在更不管了,茂盛吃饭都饥一顿饱一顿的。
比如杨轩。他40多岁了,智力残疾,父母又给他找了个智力残疾的媳妇,两个人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倒是聪明伶俐。杨轩两口儿生活不能自理,四个人都是杨轩的父母在照顾。两位老人眼见老了,提起两人百年之后家里剩下的四口人怎么办,两位老人就会老泪纵横。现有政策范围内帮扶政策都落实了,但怎么给他们的未来找一个稳定的保障,我们也想不出办法。
比如杨伟。他也40多岁了,原本有个稳定的家庭,有媳妇、儿子。但是他前些年在小煤窑的塌方事故中砸坏了腰,先是下肢瘫痪,后来又得了一次脑梗,完全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出事故后,小煤窑赔了他一些钱,节省着花也可过个十年二十年,可他受人蛊惑,去搞什么投资,三两年赔得一干二净。钱没了,没过多长时间,媳妇与他离了婚,儿子也常年不进家,他吃喝拉撒全靠年迈的父母照顾。两位老人快八十了,老头儿身体也不好,老太太说到杨伟就是两眼泪。
三
驻村结束后,我回到了原单位。2019年,纪检监察机关派驻机构改革,我到了市里的一个派驻纪检监察组工作。2020年,是脱贫攻坚收官之年,许昌市纪委监委开展贫困户走访活动,我们纪检监察组刚好分到了鸠山镇,对全镇未脱贫的81户贫困户政策落实情况进行走访。
离开鸠山两年多了,那片土地上的秀丽山水和淳朴人情还时常在我脑海里午夜梦回。驻村两年半的最大收获是洗掉了我身上的浮华,让我理解和认识了一大批踏踏实实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我们一起在山路上奔走,严寒酷暑中在村里、镇里的办公室中一夜一夜地加班。我曾经和伟才,还有镇里的脱贫攻坚办公室主任一起连续加过两个通宵的班。我们仨都是光头,我跟他俩开玩笑:要不咱们别开灯了,试试三个光头能不能把鸠山的夜空照亮。
近乡情怯。我知道鸠山剩下的这81户贫困户肯定是像茂盛、杨轩、杨伟这样的贫中之贫、困中之困,是无法靠劳动实现增收,乃至无法完全生活自理的群体。我在脱贫攻坚的岗位上工作过,现在设身处地地再把自己放到脱贫攻坚的岗位上,还是想不出来怎么办。
鸠山镇的脱贫攻坚办公室主任换了人,上一任主任因为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现在的杨主任对工作也很熟悉,他不跟村干部联系,直接带着我们一个村一个村地开始入户。山区村民住得分散,山洼或山岗上的一小块平地上住着几户人家,就是一个自然村。山路曲折起伏,叶脉一样随时分叉,外人来个三两回,没人带着,仍然会找不到这些生活在大山褶皱里的人家。
跟我预想的一样,我们见到的都是在人生路上掉进生活泥淖的人,大多数的人情况都类似于我熟悉的茂盛、杨轩、杨伟。但是让我没有想到,两年多时光,扶贫政策再次提档升级,把这些之前陷入绝望的人们拉出了泥潭。我特意把走访的最后一站放到了工作过的楼院,再次走上通往楼院的道路,我的脚步轻快了起来。
我没有见到茂盛。村里把他送到了城里一家医院,禹州市在那里设置了一个院区,专门收治他这样的智力残疾人,一日三餐有人管,衣服有人洗,还有专人指导他们进行康复和行为训练。
我在镇卫生院里见到了杨伟。镇里在卫生院成立了重症残疾人托养中心,由卫生院专业的医护人员来照顾托养人员,国家支付相关费用。杨伟成了植物人,他衣着干净地躺在干燥松软的床上,脱贫攻坚给了他生命的尊严。
杨轩两口儿仍然像往日一样乐呵呵的,五保户的标准进行了修改,现在他俩成了分散供养的五保户,按月发放生活补贴,由父母照顾。如果父母照顾不动了,或者不想照顾了,就进镇里的养老院集中供养。他俩的两个孩子被确定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按照孤儿的标准发放生活费,提供教育、医疗救助,完全由国家养了起来。
大山里这些最无力的人们都按上面的措施分类进行了妥善安置,81户一户不漏,一户都不少。有些疾病无法治愈,有些残疾无法康复,他们的生活里仍然会有苦痛,但是他们的脸上都有了笑容。因为他们知道国家没有忘记他们,自己不是孤苦无依,住得再远再偏,也会有一缕阳光照进他们小小的院落。说句实在话,一个政府如果不是以人民为中心,就想不出这些主意。以鸠山镇为样本,脱贫攻坚的确可以在今年圆满收官了。
四
在楼院见到了支书老赵,他笑着跟我说:你来走访贫困户,可是一点也哄不住你呀!脱贫攻坚开始之初,我们一起畅想过村里的蓝图,有些规划当时觉得是瞎想,可是后来都实现了,甚至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村里路修了,井打了,路灯安上了,河坝进行了清淤加固,成立农机专业合作社,山上的冬桃、花椒今年开始挂果销售了,茂盛、杨伟、杨轩这样的贫困人员得到了更好的安置。
越来越好了,我对赵书记说。他使劲点点头说:越来越好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楼院村,给村边官山的山岚抹了一层金色,远处的许昌最高峰——大鸿寨卧佛峰轮廓清晰,沉睡了亿万年的卧佛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此时此刻,我为自己曾经在脱贫攻坚岗位上战斗过而感到无比骄傲,特别想和每一位并肩战斗过的战友都进行一次深深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