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便是老父亲100岁生日了。
农历二月二刚过,家里的亲朋好友便络绎不绝,不少人是为了一睹百岁老人的风采。然而不管人多人少,老父亲总是安然平和,依旧每天9时起床,22时睡觉,每晚必喝一碗红薯稀饭 。逢天晴日暖,他便骑着三轮车到清潩河游园,与老友们说会儿话、听会儿戏,然后骑三轮车回家。他从不要人跟,也不要人扶,否则会生气。天阴下雨出不了门,便在屋里甩甩胳膊踢踢腿,有时还打几趟拳。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全家人期盼着老父亲的百岁生日,唯独他不以为然,总问山东那边有消息吗?果然,我接到了山东省台儿庄抗战纪念馆打来的电话,说如果没有疫情,条件允许的话会派人送寿匾和花篮,并通过微信发来贺信:祝贺台儿庄抗战河南唯一健在老兵尚书来老先生百年华诞。祝身体健康,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父亲是识字的,看完贺信,眼眶一下子湿润起来。他说:“台儿庄抗战全国参战部队29万人,我们20集团军8万人,河南的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他开始断断续续讲起了那段血与火的岁月……
我的父亲叫尚书来,1922年3月18日(农历二月二十)出生,祖籍山东省泗水县。爷爷弟兄七人,因闹匪患领着七岁的父亲来到许昌。家里穷,父亲十四五岁便进了车行当起了学徒。他喜欢汽车,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当时汽车轮胎充气用人工打气筒,打一次气双手磨出很多血泡。父亲聪明好学,师傅很喜欢他,他的技术也比其他师兄弟略高一筹。这天父亲正在家休息,师傅开车到家中叫他,说是参加了部队,开车去山东打鬼子,只让带一个徒弟,问他去不去。父亲二话没说,只给爹娘道了声“我跟着师傅去山东打‘老日’去了”,便登车而去。那天,距他16岁生日还差10天。
3月初的天气乍暖还寒,父亲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向东,虽是热血救国,当时真不知道这是哪支部队、要去哪里打仗。后来才知道他参加的是国民革命军第20集团军第110师,师长叫张轸(后于湖北起义,解放后任河南省副省长)。这是一支杂牌军改编的部队,说是一个师,其实就两辆车,一辆小车师长坐,另一辆是父亲和师傅开的货车。
3月16日部队抵达台儿庄外围,台儿庄战役正式打响。开战第二天,在硝烟战火中,父亲度过了他的16岁生日。
110师担任万年闸至韩庄运河南岸15公里的防务。刚开始,师徒俩开车运送弹药和物资;随着战事的扩大,双方激烈争夺,日寇出动飞机坦克,部队伤亡惨重,父亲的任务改为战地救护和运送伤员。
3月下旬,台儿庄战役进入胶着状态。师长张轸命令全师每人统一佩戴有“翼”字的臂章,据说“翼”字取自师长的字“翼三”。后来人们称110师为“翼字军”。白天,师长命令两个炮兵营向韩庄轰击,给日军造成很大威胁;夜晚,师长率大刀队偷袭日军营房,杀哨兵、炸军火库,闹得日军胆战心惊。“翼字军”经《申报》报道,威名传遍全国。3月29日,日军主力向台儿庄发起总攻,台儿庄大部失陷。此时,日军后方空虚,张轸命令全师出击峄县,断敌人后路,完成了20集团军对敌的包抄。
台儿庄战役双方共投入30多万兵力,场面异常惨烈。父亲说到这儿又掉下了眼泪。他说战争太残酷了,连运河水都染红了,四处是枪炮声,遍地是尸体。110师装备简陋,伤亡更加严重。刚开始白天抢运伤员,每每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后来改为夜间运送。汽车每趟拉30多名伤员,不敢开车灯,摸黑行进,否则不是飞机炸就是野炮轰。“前线在延伸,我们也在前进。从前线到火车站,在一分钟不耽误的情况下每天晚上能运6趟。有一天,夜里拉着伤员刚出了小树林,敌人飞机就投下了照明弹,炸弹随即而至,我开着汽车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总算躲过敌机的轰炸。有好几次汽车被日军的野炮跟踪,幸亏左躲右闪,险些一车人命丧炮火。”父亲回忆说。
4月6日,台儿庄战役进入反攻阶段,父亲白天晚上加班运送伤员。“从3月16日战役开始到4月15日结束”,父亲掐指算着,“30天内我和师傅共抢救6000多名伤员。”
台儿庄战役是徐州会战的一部分,当年5月底,徐州会战失利,父亲随110师撤到了南阳山区,后来参加武汉外围保卫战、南阳保卫战、唐河保卫战等大小几十场战斗,最后退守豫陕边界山区,固守大西南首道防线直至抗日战争胜利。
从16岁离家到抗战胜利,父亲和他们那代人一样,经过战火硝烟的洗礼和生离死别的煎熬。抗战胜利后,他回到了许昌,在父母身边娶妻生子,耕地种田,一家人其乐融融。
1949年年底,许昌成立了许南汽车运输总站,父亲挎个拾粪篮拾粪拾到了司机招考现场。当时司机很缺,考生一个个不合格,急得考官直跺脚。父亲放下拾粪篮说“让我试试”,结果一次成功,留下姓名、地址,又挎着粪篮拾粪去了。过了年,家里来人非要父亲去上班,爷爷、奶奶不愿意,来人可不干了,说新中国建设缺人才,不能让这么好的司机再去拾粪呀。从那以后,父亲成了一名新中国的工人。
父亲的驾驶技术是在战场上练成的,上班几个月便被选调到了许昌客运汽车站。当时汽车少,路况差,每天五六时发车,20时后才能收车。路上没饭店,一年下来父亲得了严重的胃病,天天打嗝不止。1951年抗美援朝需要年轻司机,父亲第一个报名,后因胃病没被选上,至今深感遗憾。
父亲爱车如命,在许昌客运汽车站兢兢业业一干几十年,他的车上曾挂着“百万公里安全无事故标兵车”“全省节油标兵车”等奖牌。我小时候记得,我们家的墙上贴的都是爸爸的奖状。妈妈总是骄傲地指着墙上的奖状说:“你们长大了也应该像你爸爸这样当标兵、当模范。”
“文革”初期,父亲被误解,说是当过国民党兵,大姐入团政审没过,父亲也被下放到郏县汽车站开货车。父亲说,有车开,到哪儿都一样。1970年我报名参军,给部队带兵的首长汇报了父亲的情况,首长派专人到许昌客运汽车站和郏县汽车站政审,结果是“历史清白,表现进步,同意入伍”。那年我抹去了心中的阴影穿上了绿军装,姐姐也入了团。
父亲是一级司机,在全郏县技术最好,开的车却最破。1974年,我从部队回来探家,过年都不见父亲回家,于是到郏县探望他。没时间叙旧,我便坐上他拉货的车在途中边走边说。说着说着,只听咔嚓咔嚓响了几下,汽车停了下来,父亲说没动力了。下车一看,传动轴掉在了后面100多米的地方。我捧腹大笑,父亲瞪了我一眼说:“走,抬回来去。”抬回传动轴,一看是螺丝断了,恰逢父亲同事的汽车路过,给汽车站捎了口信。一个多小时后,站长带着修理工来了,一看还有个解放军战士帮忙,十分感谢。父亲说:“那是我儿子。”站长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你父亲开的车最破,完成任务是最好的。”
1976年,父亲从郏县调到许昌烟草车队。当时车队一色日本三菱汽车,父亲说,咱中国啥时候能造这么好的汽车呢?他在烟草车队是特级司机,任劳任怨,被评为全省供销社系统劳动模范。领导交代他多培养年轻人,十几年间他为车队带出了十几位徒弟,就连我兄弟的岳父也是他的高徒之一。
父亲开车开到63岁才光荣退休。退休后他总想干点啥,看到附近有人自行车坏了没地方修,就在家里临街的窗下摆了一个义务修车点,守着一把气筒、一杯茶,几声谢谢听一天。父亲有时喝两杯小酒,也时常向路人夸耀,老尚此生干好了三件事,一是打败了“老日”,二是开好了汽车,三是教育好了六个子女。是的,在父亲勇敢、勤奋、善良、节俭品德的哺育下,我们兄妹六人五个大学毕业,个个都成长为有用之才。
百年沧桑岁月,百年风雨家国。转眼间,父亲100岁了,他是经山东省台儿庄抗战纪念馆在全国调查后认定的血战台儿庄河南唯一健在的老兵。他说:“我真想再去看看台儿庄,问问我29万大军中还有几人健在,想和他们痛痛快快喝上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