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崇伟
我曾读到艾伦·布鲁姆的一段话。这位芝加哥大学教授认为,作为老师得到的最大奉承,是他收到学生在游历时寄给他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你不但是一个政治哲学教授,而且是导游。”
在没有微信的年代,我也常能在教师节时荣幸地收到学生寄来的明信片。遗憾的是,我从未有过艾伦·布鲁姆所说的“荣幸”。
其实,我当教师时,还是很喜欢兼任“导游”这个角色的。
我最早在乡下教书。那个年代学校条件很落后,那个地方还很穷。孩子们读书特别辛苦:教室有的玻璃窗破了大窟窿,冬日凛风一股劲往屋里灌;夏天没电扇,几十个孩子挤在一起,全是散不去的臭汗的味。吃的很差,啃着从家里带来的冷硬窝窝头,仿佛能听到它和牙摩擦的声响。大多数孩子是常年光脚丫,有的甚至冬天也没鞋穿。有的孩子上学要走近十公里山路,天不亮就得动身,摸黑才到家。他们为上学,走了不少路,却有很多孩子从来没走出过那座大山。他们没进过县城,没坐过汽车,没见过火车,没看过电视……
1988年,我第一次当班主任。到了春天,孩子们都盼着春游。但,年年岁岁,春游只有一个地方,学校背后的金沙寨。油菜花、桃树林和寨子的大门,都不是农村孩子所稀罕的。大家所兴奋的,是可以向大人申请一两块活动经费,可以在街上买点花生、糖果,可以不用读书不用写作业,痛痛快快玩一天,悠悠闲闲看太阳。
班会上,我通知大家:“本周末去春游。”教室里响起了欢呼:“金沙寨!”我敲了敲黑板,接着说:“今年春游四面山!”几十个孩子哑了,惊愕地望着我。我提高了嗓门:“坐汽车,去四面山,一个风光秀丽的地方。”这时,教室炸了!各种发问、喧闹,有的从板凳上站起来,有的拍着课桌,也有的呆愣着,不知所措。
这是我没有深思熟虑的一场预谋——我要把山里孩子带出去,坐汽车、看火车,看山外之山,走未走之路。
这是一趟异乎艰辛又异乎值得的旅行。我从县运输公司租来的大客车在孩子们眼里像奇怪的猛兽,有个孩子站在车门口瑟缩着不敢跨进车门。汽油的香味很快被孩子们的深呼吸纳入澎湃的肺部,三个小时的飞驰一会儿唤起后排的惊叫,一会儿我的臂膀被靠在我身边的孩子抓得生疼。
那时,四面山既不是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也不是如今高速公路通达的避暑胜地。车子蜿蜒爬到头道河镇就被耸立的大山挡住。我们的孩子,最不缺少的就是爬山的本领。我带他们,把笑声洒落在潺潺溪谷,在林间和弹琴蛙对唱着现编词的山歌,跋山涉水伫立在望乡台前感叹飞瀑比村里的山泉更有气势,把七百梯石级当成赛道,一路狂奔跑向云彩。晚上,租住林场的库房。山风狮吼、蚊子狂舞,房外传来的响水滩泉声应和着孩子香甜的鼾声,是我听过最悦耳的奏鸣曲……
后来,我的每一届学生,我都会带他们来一场走出大山的旅行。后来,我到了县城教书,也保持了这种习惯,让县城的孩子去往更大的城市或从没去过的乡野。每一趟出行,我是他们当然的免费导游!
多年以后,偶与从前的学生相聚。回味他们的学生年代,聊得最多的,竟然不是我给他们改作文、我罚他们背课文的情形。忆起旧时光,最难忘的,全是那些旅程。刘刚晕车吐得翻江倒海,陈伟跌进小洪海湿透全身,方谷白净的脸蛋被野山蜂亲吻出大青包,赖元凤在摩天轮里被吓得号啕大哭……我记不得的这些细节,竟然在他们脑海里清晰得能呈现每一个细小的纹理。他们在灌我酒的时候,多了个理由:“感谢当年你这个导游!”
艾伦感慨道:“作为一个教育者,没有什么比这能更好地表达我的动机……在我们的时代,教育应该去发现学生们渴望完美的任何东西,重建一种知识体系,能让他们自发地去追求完美。”
我收到的明信片没有这样的留言,说明我做得还不够好。如果能再回到学校,我愿意继续去努力,做一个灵魂导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