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春秋楼

法 群 爷

□王国谦

法群爷和法群奶奶是我童年时的邻居。发群爷是半盲,俩眼窝深陷,也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说书先生。他早年未娶,50多岁才娶了老伴儿。法群奶奶是天生的罗锅。俩人无子嗣。俩人经常像年轻情人一样,吵嘴、戏骂、和好,很多时候还拿着对方的生理缺陷开涮,都不气恼。骂罢,俩人像孩子似的笑笑。街坊邻居都说这老两口儿“没正形儿”。

除此之外,法群爷的咳嗽也颇为不凡,格外响亮。我们两家的屋子透山。每到早晨,法群爷那声震寰宇的咳嗽声总能把我从梦中惊醒。我觉得他的咳嗽声比鸡鸣都准。他用独特的声音告诉左右前后邻居,天要明了。我敢说,我们那一片儿的人家,都能够黎明即起,发群爷“功不可没”。

法群爷说书,是远近闻名的。每到冬春季节,农闲了,法群爷就背着用布袋装着的弦子,后边跟着罗锅小脚的法群奶奶,去禹密交界的山北说书。在清冷的冬月下,留下的是法群爷那声震十里八村的咳嗽声和俩人的打情骂俏声。据说,法群爷说书,能开大本头戏。比如,《呼延庆打擂》《刘墉下南京》《杨家将》《瓦岗寨秦琼》等。在山北说书很受欢迎。一扎住场子,就是十天半月,甚至一俩月都不挪地方。法群爷甚至成了我们村去山北的名片。谁到山北做生意,如果晚上赶不上店铺,一提法群爷,马上有吃有住。听说他在山北收的还有女徒弟,还听说他对徒弟可严了。一句唱不好就打她。可我从来没见过法群爷发脾气。我想象不出来,法群爷打人会是什么样子。

法群爷一出去说书,听不到了他的咳嗽声,我经常睡到太阳多高了,还不想起来。直到过罢小满,该收麦了,法群爷的咳嗽声会不定从哪天早晨,重新响彻四邻的院子——法群爷回来了。偶尔,法群奶奶会捧一大把山杏或核桃送过来。

后来,冬天太冷,老两口儿又在寨墙根掏了个土洞,搬洞里住了。那里距我家有十来丈远,但只要法群爷一回来,他那响彻半村的咳嗽声,我照样能够听得见。村里好听说书的人一喝罢汤,就跑到法群爷住的寨墙洞里,将着叫他说一段。方圆丈把的土洞,床上横七竖八坐的是人,过道上站的是人,门口围的也是人。法群爷耐不住软缠硬磨,只有来一段。可是地方实在太小,连拉弦子的弓子都拉不开。就这样,法群爷还是开场了。法群爷的声音,是那种特有的沙哑腔,但听起来很有味儿。按现在的说法是很有“磁性”。也许“说书腔”皆然吧,单田芳就是例证。听着书,人们随着法群爷喜,随着法群爷悲。谁家孩子要是闹人说话,便会换来满屋人的呵斥。往往说到最热闹处,法群爷那弦弓子猛地一收,说书戛然而止。谁再将,法群爷也不会再说了,除非明天再来。又一次,法群爷正说到高潮处,突然“咔嚓”一声,床的一头连人都坐下去了。两根床腿压折了。第二天,好听书者,搬了几块土坯支着。晚上继续听,床上照样还是横七竖八坐着十几个人。村上人就这样免费听书。

过罢灯节。法群爷老两口儿,就又背起弦子过山说书去了。直到麦口才回来。

1966年,这种年复一年的习惯被打破了。因为说书被批成了“四旧”。法群爷老两口儿也只能在家锛锄头、打牛腿了。可老两口儿身体残疾,且年事已高,平时也没有安置耧犁锄耙这些农具,干活很作难。比如出红薯,别家都是用小车推,架子车拉,很快就拉到家了。可老两口儿每次用箩头挑一点点,有时到半夜也挑不回去。好在老两口儿还是一路打情骂俏。到春节前后,好多人在家向神佛许愿还愿,把法群爷请到家里,偷偷关上门说书。说罢,一般是管一顿臊子面条,或者再给几个蒸馍。

后来,法群奶奶走在了法群爷头里。老头儿落单了,眼窝更加深陷,简直像两个黑窟窿。吃饭也是饥三顿饱一顿的,衣裳穿得满身饭渍。村里再也听不到老两口儿对骂的“露能话”了。连法群爷的咳嗽声也很少听到。

“文革”结束了,又兴说书唱旧戏了。可法群爷实在太老了,实在说不动了。偶尔见他冬天坐在村西头关爷庙的北墙根晒暖。

又一次,我坐车回家,看见他还在那儿坐着晒暖,本想停下车给他一根烟吸,可是因为路窄,后边有车响着喇叭催,没能下车说话。心想,下一次吧。可,待我又回来,路过村头关爷庙时,没看到法群爷在那儿坐。我问起法群爷时,一位嫂子淡淡地笑着说:“早下地看庄稼去了。”我癔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是死了。

对,我想起来了:当年把法群爷的床腿压折的就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