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春秋楼

学 车 记

□钟扬

我们的语言,博大精深,玄奥微妙。有的明明是同一个话题,意义却不同,甚至反向。譬如,文气的,“出类拔萃”和“木秀于林”;雅致的,“花退残红青杏小”与“小荷才露尖尖角”;雅俗互通的,“人往高处走”与“高处不胜寒”。它们都富含哲理,因为语境不同,指向自然南北径庭。再譬如,俗话说的,“人过三十不学艺”和“艺不压身”。“艺”,在前者有“业”之含义,为安身立命之本,一生择一业,是养家糊口的家活什儿。人生短暂,不能轻易改弦更张。后者重在提醒,人老身硬思想不能僵,“艺”多益善,始终与时代大潮趋流同速,人生之舟才能安稳踏实,流年运程才能顺遂妥便。

有种“艺”盘踞心底多年,虽蠢蠢欲动,却一直被诸多主客观因由和借口压制。天命渐远,伸手要敲花甲之门了,退休赋闲,钓鱼打球两项私好终于为它掀开盖子。我做出决定:学,坚决学,必须学会,开车。

科目二内容有正倒库、反倒库、侧方停车、多弯、半坡起步。教练是个身材高大、面色黧黑的中年人,浑身上下透着实诚。他从启动讲到刹车,每个环节,各种要领,注意事项,一字一顿,不厌其烦,谆谆叮嘱。把方向盘交给我的时候,像是老师上完了一节课,为了给我减压,他也变得轻松起来:学会倒库,科目二就过了。问之,他说,过了,你就知道了。

坐上驾驶位置,钥匙揿动,马达轰响的时候,只有我知道自己心有多虚。在贴着身体的局促空间内,方向、档位、离合、油门、刹车,都是全然陌生的器物;车窗外,标线、标杆,长度、宽度、角度,虽然画在地上,样样如同雷池。手脚眼脑耳,彻底打乱了半辈子的组合模式,需要重新搭配调动。最为要命的是,这一切,全部归结到后视镜上,要在这掌大的地方观察外界,在规定时间内交互完成。这一切都不在我的生活经验里。这是一个无数次出错改错、跑偏纠偏的过程,也是单调枯燥的过程,始终伴随着郁闷懊恼、自我否定的过程。身心俱惫,最惨的两天,在车上竟坚持不到20分钟,颈肩腰,股腿脚,腕臂肘,硬、僵、疼,从车上下来,一时难以迈步。情急之下,我问教练,车上方有只眼就好了,从上下看,一目了然。教练说,这个“巧儿”,别说他没有,职业赛车手也不具备。车在地上跑,只能在地上练,熟了,自然生巧。

一个多月拿下科目二,教练露出一口白牙,像是老师押对了考题:没说错吧,库倒好了,科目二不在话下。他又了然于胸说道,科目二过了,科目三就容易多了。再问,又说,考过就知道了。

科目三是路考,3公里,加减档、左右拐、直线行、靠边停。历经两个月专业磨炼,方向盘顺溜多了,上路模拟几次,顺风顺水,过了。教练仍旧满口白牙地看着我:没错吧,没错吧?

他的经验是多年实践的结果。回看驾考,“库”是关键环节,它综合了驾考的基础知识、基本能力,倒库出库,死磕硬磨,操作规程逐渐熟练,运行逻辑逐步固定,肌肉记忆日渐形成。作为初驾者,视野、判断、反应,经过反复比对、对冲,一点一点完成了与以往的视界联结吻合。新的经验业已形成,即便考试再加几科,也是合并同类项。规律面前,数量从不是障碍。

拿到驾照,教练的轻松却没有了。黑黑的脸庞,白牙不见了:考试和实际是两码事,出了校门,一切归零。又问,他回,静水流水之别,车开上路,就知道了。

教练的话一语成真。

既然“库”最为关键,我坚持在路上“进库、倒库、出库”,先解决“关键”。这时候,已经印在脑子里标线找不到了,距离感没有了,车外空间陌生迥异,路边偌大空地,方向盘怎么也找不到设定的位置。陪驾司机提醒,我一开始就弄错了次序——车到目的地才能进库。先开上路,跑够里程,操作成为本能了,“库”的问题,迎刃而解。

市内、郊外、乡间,陪驾坐在身边言传手指;几天后陪驾发话,可以自作判断,独立完成了。车内一下空空荡荡,无助感突然袭来。紧咬牙关,强硬头皮开入了车流。行、停、转,汇、并、超,大车、小车、三轮车,标识、标线、红绿灯,迎头扑面。加减速犹豫,变换道犹豫,前后视犹豫,平时坐车几分钟的路程,被犹豫抻长了几倍十几倍。周围的反应早已无暇顾及,身后的喇叭声不绝于耳,提示、不满、愤懑。苦熬的感觉,接近崩溃。每次到了地方,仍在心虚后怕,方向盘上的汗水油光发亮,脑门一层凉汗,心窝里、脚底板,过了很久还在起热发腻。

犹犹豫豫两个月,不知不觉间,密不透风的车流,缝隙渐渐大了,后视镜里的物像清晰可判了,车后的喇叭声稀疏了,再看周围,车行其道,平平静静,除非正面交汇,鲜有刻意关注。

我知道,自己入流了。教练的“静水”和“流水”,化学物质等同,物理状态和能量,却不在一个等级。这期间,混混沌沌之中,小错不断,碰见我这个新手,驾手们的心理预期和容错能力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他们遇险顺变,结果惊无大碍。

其中有两次,险酿大祸,至今郁积于胸,令我余生难忘。

一次是在外环出市口,车直行,临近十字路口才发觉左转直行道收窄为左转道,情急之下右打方向改直行,根本没有发现右道正常行驶的重载半挂。一声紧急汽刹戛然而止,轮胎急剧颤抖着砸向路面,轮船汽笛一样的闷响同步传来,足足持续了十秒。惊魂回来,我知道自己已酿下大错,全身透湿,不知热汗冷汗。国道上行驶,都知道重载的厉害、路怒的后果,自知气短身弱,路边找一空闲,兔子一样蜷缩起来。果然,半挂呼啸而至,刻意连点汽刹,长按汽笛。我向左偷瞄,司机是个30多岁的小胖子,他牙关紧咬,面色冷冻,甩过来一串懊恼的目光。四眼交汇,我吃惊地感觉到,除了怒不可遏,他的眼中还有几多隐忍,些许无奈,些许驾校教练教育新生时的恨铁不成钢。现在,每到这个十字路口,我都会想起那道目光,听到那声鸣笛。后生,谢谢,你是一个良善人,一个自控的人,也一定是一个幸福的人。

另一次,驾一辆外地牌照面包车和渔友外出钓鱼,在本市一十字路口通过绿灯。左侧车道的轿车,不知何故,几次犹豫,连续过线右靠,我想可能是个新手,躲躲就是了。路口有施工,速度都不快,我和渔友车内慢聊,下意识向右连靠了几把。身后突响几声短促喇叭,是辆大号越野,应该是我几把右方向影响到它的速度。过了绿灯,正欲示意之时,越野“呼”地一声并了过来,车窗急速下摇,刀剑凶光直直扎过来,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破窗而入。大概他觉得还难解心头之恨,左手扶着方向,右手握拳锤砸喇叭,“笛笛笛”,“笛笛笛”,临离开,又狠狠地“别”了一把。突变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左手下意识向后靠背摸去,那里插着刨钓位的兵工铲。那辆越野还在我们视野之内,我油门上的右脚重重向下压去。这时候,钓友温热的手稳稳扶着我的肩膀:哥,咱排量小,是去钓鱼;他排量大,霸道,他是去……钓友牙缝挤出一串咒辞。少顷,又道,人渣,驾渣!那是个40多岁的壮硕男子,油头肉脸,标准爆发长相。时至今日,我还会想起那副嘴脸,设想过种种结果,不免担心起来,常在外边走,如果他遇到的是重载车,如果是在险道,如果是同类……

如今,我的驾龄已过三载,乡道、县道、省道、国道、高速公路,行程早已过万。老家在城西十五公里处,跑的最多的是国道311。那条道,万车奔驰,人畜混行,马达昼夜轰鸣。道路开放,横竖交叉,沿路村店路口,数不胜数,是最让人头疼的路。回看驾历,在这条路走的最多,小错大错,几次险情,竟都与它无缘。不仅如此,常年往来,只闻听几次夜深车祸,见过几次酒后出祸,车水马龙,鲜有恶况。

新入驾校时臆想的第三只眼,有了科技加持,早已司空见惯,到处存在。天空俯瞰,大地是静物,村寨固定,行道树稳稳站立,乡道、县道、省道、国道、高速公路像大大小小的河流,化为整体,稳稳当当,似在同速流淌。进入其中,无论客载货载,重载轻载,电车行人,看是车轮滚滚,乱马绞枪,实则各行其道,各有其速。大家小心翼翼,不断纠己错,避他错,容人错,谨慎维持,互相接受。这种相互认可的“共速”,书本上找不到,驾校里学不来,只有深入其流,一次次探寻,一寸寸开掘,一点点累积。拥有了,更要遵循它,维护它。一旦突破“共速”,累驾,昏驾,晕驾,醉驾,渣驾,必然出“流”,驶入凶险之渊。此时,劳神苦练之“艺”,再精再高,也是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安稳踏实,圆顺妥便,就别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