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春秋楼

回 乡 记

□黄永霞

因为天热或者其他缘故,这几天心绪颇为浮躁,为微茫而不确定的所有。无所适从间忽然想回老家一趟,我急切需要用那里的阒寂慰藉一个中年人的焦虑。这是初夏的午后,阳光并不热烈,我关上房门,自顾自回乡。

老家离我很近,即使是步行也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只是那里已沦为荒村,几乎看不到人迹,所望之处皆为残垣断瓦,田野上自由飞翔的鸟儿和路边的野草是这里最常见的生机。目之所及,东西南三面都是通衢,即将完工的高楼抬眼即见,但那种荒凉寂静,即使是白天也让路过的人心生恐惧。作为生长于此的人更难免悲凉,感觉心底一个地方没有了着落。是的,因为某种原因,从地理意义上讲,我的故乡已不复存在,但感情上委实难以割舍对她的依恋。虽然已成荒村,但总归还有这样一处所在供离开的人牵绊。我居住的小区离得又不远,所以,回村走一走成为我的日常。

离开小区200米后向右转,进入一条柏油小路,再往前几十米,穿过一道铁皮门,故乡就在门后。类似神话传说中的那扇神秘之门,门里门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铁皮门外是规整标准的大路,是近处的各种车辆来往穿梭和不远处的城铁、高铁呼啸来去;铁皮门错对面,售楼部刻意设计的树林花圃以及一尘不染的样板间把这扇门衬托得格外寒酸与不合时宜。另一个世界在门后隐藏,田野,白杨,麦浪,废墟,瞬间的视觉转换太过魔幻,这就是故乡了。土地暂时还没有被钢筋水泥覆盖,定居在城里的乡亲带着农具回来继续耕种,看到它们就算见到了故人,心在瞬间安静下来。沿着废墟中的水泥小路继续走,穿过废墟,走上村北的小石桥。桥下水流清澈,两岸的杨树愈发伟岸。农历四月初,麦穗已黄,天地间弥漫着即将收获的焦灼与喜悦。斑鸠和布谷鸟还有别的飞鸟藏在这里那里的树上,一声连一声地唱歌,一刻也不曾停歇,但看不到它们的身影。就算我在乡村度过近20年的时光,也从未见过布谷鸟的身影,或者见过而不相识。只在每年春尽时忽然听到它们的歌声,“布谷——布谷——”,像是一个崭新季节到来的序曲。我总有一个疑问,刚刚过去的冬天它们去哪里了呢?它们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我在桥栏上坐下来,凝神望向田野。终于有一只鸟儿从天空中飞过来,翅膀舞成一字。这是一只美丽的鸟儿,身形俊俏,飞翔的姿态曼妙自在,很显然不是麻雀,也不会是一只乌鸦,那么它是谁呢?我和它,相聚于此又陌不相识。

童年的记忆里有这座石桥,这是出村的必经之地。我用穿着塑料鞋、布鞋、橡胶底运动鞋的脚从桥上走过无数回,也不止一回在桥上桥下纳凉、戏水、淘气。那一年,因为偷了地里的青麦穗被父亲追打,也是从桥上飞跑着逃走。成年后,我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希望回到我人生最原始的状态里去:父母健在,姊妹比肩,为衣食愁,为衣食欢。世界就是我的泥墙小院篱笆大门,院子外面池塘环绕,鱼虾安居,灰色的鸭子和白色的鹅在塘里戏水,塘边漫步。荆条密布塘沿,我藏在荆条丛中多时却无人寻找……十几年前,父亲因病瘫痪,我推着他穿过村庄来石桥上乘凉。他坐在轮椅上,我坐在桥栏上跟他说闲话,说村里的人和事,说我的种种不如意。父亲的话很少,他用不灵活的左手掏出一支烟,抖抖索索叼在嘴上,再用右手拿出打火机点烟。我也渐渐沉默,父女二人在河边来去的风里各自想着心事。再后来,父亲执意不愿出门,守在自家院子里日复一日萎靡消瘦,直到离世,葬在西地。那是家族坟地,离村不过四百米。我的远行的叔伯婶娘们都葬于此地,连少年时就迁徙异乡的大伯大娘也不例外。父亲走后第三年,村子开始消亡,人、牲畜、树木一一离开,房屋就地推倒,耕地原地不动,只不过易了主人,等待或早或晚被改写。只有那些离世的亲人们还留在这里与村庄厮守。现在想来,与故土生死相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一个长辫子女人提着水桶走过来,我和她相互打量。来此地的恐怕不会有外人,偏偏又互不相识,只剩下说不出的熟稔和亲切。女人向我微笑,问我是否是镇政府派来搞“三夏”麦收防火的干部。我也笑了,报出父亲的名字。她如释重负,说原来是一个村的,我说咋面熟呢!边说边将水桶丢进河里打上水来。她在桥南大块地边上种了油菜,油菜收罢栽了芝麻。这两天不下雨,芝麻得浇水了。我这才注意到,石桥北边的地里也有人在,不多,两三个而已,不用说,都是回来忙地里的活。不远处,割下来的油菜摊在路上,经过一两个晴天,水分晒得差不多了,主人会回来捶打收籽,带回到城里的新家去,再运到隐身另一处村落的油坊,变成黏稠清亮的食用油,营养一家人的三餐四季。他们和我一样,散在县城四面八方的套房里,如同水滴融进大海,难有相逢。故土和乡亲在城市和乡村的夹缝里难为着,我也在思念和重逢的焦虑中煎熬着。

该回去了。故乡以她的贫瘠和荒凉抚慰我,给我的内心以暂时的安宁。我向取水的乡亲告别,也告别石桥、庄稼、飞鸟、废墟。厮守,远离,世间所有事物莫不如此。只是处于自私的想法,我祈祷推土机晚一点到来,更祈祷废墟之上有新绿萌发然后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