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春秋楼

“三闲”补

□钟扬

打球和钓鱼,伴随多年,占据了我大部分闲暇时间。几年前又学会了开车,使得两项爱好更加方便顺畅,我戏称它们为“三闲”。常为常思,由此撰下拙文《红球拍》《大鱼梦》《学车记》。文虽浅陋,却也久经思虑,几乎调动了全部积累。不承想,下笔的时候,积习难改,又犯了写作老病:不知不觉间,笔触朝着一个方向,一走到底,原本要说的关键事项,丢在了原地,成文之后,发现已无从加糅。有文友从《许昌日报·春秋楼》阅鉴后,褒言“三闲之外,似有余味”。他们的鼓励又激发起我的兴致,趁热度尚在,“三闲”之后,合补一文,聊慰前缺。

输赢在场外

站在球台前,就有了对手,就要分出输赢。因为,有了输赢,趣味增加了,比分变化之间,汗出透了,情绪释放了,锻炼娱乐的目的达到了。所谓快乐乒乓,大概如此。

业余球手,“功”未从童子练,也鲜有专业指导,怎么舒服怎么打,自创的套路,多年烂熟。乒来乓去,打上几局,就互相摸清了底数,知道了对方的水平。

相差悬殊,大人打小孩,旁观无味,彼此亦索然。有些许差距,尚有一打的较量,最为悦目流畅。水平高的一方,球路潇洒,劈长摆短,大多时候都是他在掌控攻防节奏,弱的一端跳起来摘桃子。实力在那儿摆着,胜者无大喜,输者口心服。输赢虽然框定,但球是圆的,擦网擦边司空常见,注意力意志力常会有超水平发挥,逆袭翻盘的好戏不断上演。最累的球,是势均力敌的博弈。发球接发球,旋转落点线路,进攻防守相持,挖坑填坑反挖坑,胜负毫厘。他们每分必争,锱铢计较,身心都用到了极限,看球的神经始终竖琴一样紧绷着。这样的比赛,经常出现在乒协和球馆组织的比赛中。业余娱乐,进了球馆,不需翻牌计分,少了繁文缛节,挥拍出汗第一,气氛也大多轻松自在。

有的球手,“我的眼里只有球”。站在对面的,不分男女老少,无论水平高低,更没有身份之别,就是个陪打的。对方水平不济,不嫌不烦,砍瓜剁菜,缴枪也杀;碰到高手,落花流水,甘拜下风。上台抡拍击球,下场拎包走人。乒乓之外,其余寡言。有的球手,技高众人,他打比赛,一直精心控制结果。能赢却不大赢,对手总能及格;一场十局八局,怎么也要让出一两局,对手输得服气,赢也明白。下场交流,更是谦虚有加。泡球馆多年,关系稔熟,兄恭弟敬;场内场外,中规中矩,人人都耐烦。

有的球友,场上是对手,场下所见同,生活上早已成为挚交。他们的水平,历经常年厮杀,长短相补,高低难分,谁的状态好谁上风。他们比赛,大半时间都用尽全力,熟球路,回合多,拉锯纠缠,输赢也在细微之间。谁哪天状态奇好,接连赢下了几局,既不会穷追到底,也不会刻意放水。要么往对方的套路和节奏上打,要么实验自己的新线路,用的还是全力,胜负却调转了方向,最终仍然秋色均分。观者看不到丝毫异样,他们隔着球网,目光相逆,会心而笑。

球台星布,球手泱泱,出格另类的,也不乏其人。有打球者,看胜负比天大。赢则手舞足蹈,嘴里不忘揶揄挖苦;输则捶桌跺脚,客观上找尽原因——昨晚喝大了,胶皮新粘的,身体有恙了。结束许久,依然愤愤难平。有人打球,裹着满身红尘,把身份地位也带进了球场,输了球脸上挂不住,对方送分他更懊恼,让对手左右为难,比赛也磕磕绊绊,场上气氛极为尴尬。偏偏还有球友害红眼病,观念势利,球馆中,钱比他多的,位高于他的,尤其不堪忍受。球艺之外,掺和调制人家的琐细零碎,用眼神,用鼻息,用舌头,在各种能利用的场合,无尽地评论,卦仙一样预判。实在难以想象,他们在场上打球,是怎么样的心态。

业余乒乓本是快乐乒乓,进场之前,输赢已经定下。

常在河边走

可以肯定,无论竞技休闲,水平高低,钓鱼人都犯过错。以我为例,钓龄都二十年了,过错、失误至今不断,有的令人扼腕,有的损失不菲,有的险些要去小命。

垂钓是磨性子的事,本尊却见水心急。初钓阶段,哪里懂得装配钓组要的是绣花功夫,手忙脚乱,腿拌线了,钩挂裤了,“啪”一声,竿梢断了。有的时候,粗枝大叶,从线组就开始出错,子线比主线大,鲫竿绑了五号线,遇着钩挂底、线上树,束手无策,原本舍去一副子线的事,最终线断漂丢竿折。最让人不堪的是碰到大鱼,竿线力量倒挂,放手一搏必然爆竿,放弃吧又于心难忍,这时候,自责与懊悔,能装满水库。有年春上在汝河垂钓,板鲫上钩,回鱼的时候一只钩挂到了岸边水草,抄网还没有来得及装,情急之下,弯腰伸手去掂,鱼没有提上来,“扑通”一声,口袋里的手机溜进了河里。

这些窘况糗事的发生,耽误了钓鱼,也加大了损失,但与叶县历险比起来,它们连“小巫”都算不上。

几年前,隆冬时节,我和年已七旬的陈姓钓友赴燕山水库夜钓。滴水成冰,提竿换饵,鱼线就会“粘”住竿身,准备打下夜窝,明早再战。陈钓友在右边铧尖拐弯处,距我百余米,我的钓位是一处废弃的提灌站,水深五米。北风呼啸,身僵硬,牙对撞,打窝器就在手边,嫌操作麻烦,决定手抛做窝。身往前倾,却忘了此处原是陡坡,临水处已被涌浪掏空小半。窝料刚刚出手,人和钓具“轰隆”一声掉落库中,扎骨的冰水立刻没过头顶,脚下空空,如坠深渊。幸亏年轻时冬泳过几年,肌肉和大脑残留记忆瞬间被激活,趁棉衣尚未完全浸透,借着它剩余的浮力,我扒着岸边枯枝乱草,一边呼喊陈钓友,一边往浅处挪移。从水里爬出,艰难地脱光衣服,钻进帐篷,连被带褥,一股脑儿把自己裹将起来。不久,陈钓友收竿回来,见状大惊,说他在上风头,那会儿正上鱼,啥也没听到。他很是后怕,说,要是他,旱鸭子一个,肯定喂鱼去了……

钓鱼二十载,性本愚钝,即便是块生铁,也该磨出些许明光来。我终于有些明白,钓组原本是个整体,钓程也有章可循。钩多大,脑线多大,大线几号,它们各有其力,各司其职,力量合在一起,才能化解鱼的力道。野外环境复杂,水里状况难辨,意外难免,搭配错乱,操控破规失矩,遇损难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不断失控放大。

知己莫如己

这是句大实话,“实”得常常被忽略——大家都在满世界寻找了解自己的人,然后一遍遍感叹,知音难觅啊。

去年春上,我们的城市因为疫情,时常区域封控。有次从老家返程,手机接到通知,小区回不去了,车一掉头,到了村后河边。这时候,两位老钓友相继来电,他们钓瘾发作,问去哪里解“毒”。告知行踪后,他俩都有些失落,半开玩笑说,我学会开车,甩了他们。我窃喜起来,自驾带来的便捷快乐,实在空前。

村后的古河道,现在是景观带,河底疏浚,沿岸外扩植绿,岸道沥青硬化,风景常年亮丽。头天晚上,春雨下了一夜,早起还在蒙蒙飘洒。漫无目的,我又驾车驶向河边,视野之内,空无一人。放眼四顾,感觉自己来到了青绿世界,通心透腹的舒爽扑面而来。沿道的法国梧桐青气逼眼,绿篱嫩翠欲滴,河坡草坪如毯。河水静静流淌,水草絮絮秧秧,满目清澈明润。好一个春水碧于天!

车窗外,路面漆黑如新,标线刷白醒目。雨脚细密,亮如蚕丝。恰在这时,车载收音机开始播放刘文正的《三月里的小雨》,刹那之间,一股热流,倾注而下。我中了魔一般,跟着刘文正,几十年来头一次,旁若无人,放声歌唱。驾车几载,此刻,我真正体会到了人车合体,自由律动。

20世纪80年代,我们在卡式录音机里一遍遍倒带,在青春中追寻刘文正,觅取小雨的气息,捕捉小溪的回响,他的凄清和寂寞,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唱不出。多少年来,残存的气息,也在数不清扭扭捏捏的翻唱里,在滚滚红尘里,灰飞烟灭了;甚至,偶尔再听到他的原唱,也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就在那时候,在故里河道,在三月的细雨里,我深切感到,那个刘文正还在,他离得是那样近,就在车里,坐在我的身旁。

事后回看,那一天,如果是在别的时间,别的地方,坐在别人车上,还能重回20世纪80年代,偶遇文正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