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节日,不管大节、小节,只要是节,人们都会嘎巴溜脆地从嘴里蹦出“快乐”,手机微信里收到的祝福都是“快乐”,仿佛这一天,会从地里长出从天上掉下快乐似的。可收到和送出祝福的人,真的快乐吗?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大抵是,一如既往地该干啥干啥。甚至觉得,快乐是小孩子才拥有的事情;甚至觉得,唯有在“快乐”二字还不知道长啥样儿的年纪里,快乐才是最纯粹的。
直到父亲因病,变成世俗中说的“傻子”时,我才惊讶地发现,父亲带给我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父亲每天都像孩子,用充满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而我就会问,知道我是谁吗?他就低下头努力地想,片刻后,嘴唇哆嗦着说出张三李四王麻子什么的,反正不是我,然后就用又喜悦又惊讶的眼神看我,仿佛我是他好久未见的朋友,突然从地里钻出,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喜。就这样,父亲看我,天天都是“新的”;而我天天都在教他,我是他的女儿,维维。
吃饭时,父亲对着红烧排骨,再也不会客气地说“不吃,吃饱了”的话,而是迫不及待地用手抓,边吃边频频对我点头。看着父亲吃肉的快乐样,不就是小时候吃肉的我吗?在父亲快乐的笑容中,我虽心痛眼酸,但隐隐中又有点儿欣慰。没想到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父亲,竟以这种方式,弥补了以前舍不得吃的遗憾。
睡梦中的父亲,有时会在半夜突然大喊大叫,并把约束手套用牙齿咬开,把尿袋丢到地板上,受到惊吓的尿液四处逃散。那一刻,父亲喊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张牙舞爪,很是吓人。也许父亲是睡糊涂了吧,也许父亲是片刻清醒了吧,也许没有也许,就是疾病加重了吧。那一刻的他,在惊恐无助中歇斯底里地又喊又叫。
我抱着父亲,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握着他的手说:不怕,不怕!有我在呢。父亲怎会明白,现在的他,无法判断任何危险,常常想要拔腿就跑,这时就会从床上、从椅子上摔下来。怕他摔倒发生意外,只能把所谓的“手铐脚镣”用在他身上。而他是不会明白为什么的。
父亲感受到善意,他的笑就是灿烂明亮的;感受到凶意,他的笑就是羞涩讨好的。做康复训练时,就龇牙咧嘴地喊:好疼,好疼,受不了了,边说边想咬我的手。看到好吃的就想用手抓,不高兴就瞪眼。看着他时而可爱、时而任性、时而撒娇,像小孩耍赖,我的心里就会长出快乐来。
是父亲让我感知到:快乐是由身体的本能直接反应而来,不需要思考。如古人云:“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快乐就是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笑就笑,享受当下。
“当下这一刻”用英语说就是“present”,而“present”在英文里又有“礼物”的意思。所以,当下每一刻都是老天给的礼物。当我不再抱怨老天对父亲不公时,我已在当下这一刻,开始学会感谢了。
感谢当下给了我失能的父亲,让我在时光倒流中,向疼爱孩子似的疼爱他;感谢当下给了我失忆的父亲,让他忘记曾耿耿于怀、放不下的人和事;感谢当下给了我失智的父亲,让他能无所顾忌地做自己,全心全意地依赖我,而没有内疚感;更感谢当下,是傻父亲用他的傻教会了我,做人没有后悔的机会,但可以在不幸的拐弯中学会快乐。
原来快乐不是外在条件的堆砌,而是每个人都平等地拥有。哪怕是疾病剥夺了健康,哪怕是掉进生活的谷底,快乐依然没人能剥夺。如周国平所说:不管生命多么短暂,我们要笑着生,笑着享乐,笑着受苦,最后笑着死,这才不枉活一生。这就够了,要快乐,快乐啊!我的傻父亲在生活中用细枝末节的瞬间,用笑容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