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是春天去的巩义站街镇南瑶湾村,在那里找到了杜甫老家。
杜甫诞生窑的后面是一片高高的土岗,上面长着北方常见的杂树灌木,劈开的黄土赫然在目,让人发出探问杜甫少年生活的隐秘兴趣。那是伊洛大地上一处极普通的民居,院内植有枣树、梨树和石榴树,梨树正寂寞地开着一簇簇白色的花。去的时候,窑洞还没有开放,但我分明看到了一个清瘦少年躲在里面,探头探脑,向外张望。杜甫在50岁回忆少年生活时,说自己“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正是少年该有的淘气模样。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还算幸福,之后便是半世漂泊,日暮途穷,贫困、疾病和怀才不遇如同影子般须臾不去。
如果从杜诗中择出一句概括他的一生,一定是那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当年,杜甫好友严武去世,杜甫一家人失去了赖以存身的依靠,于是决定离开成都草堂,乘船东下,在岷江、长江上漂泊,投奔夔州的另一个好友。这首《旅夜书怀》大概在船经过渝州、忠州时写下的。星空低垂,旷野孤舟,月随波涌,江水东逝,初读时以为雄浑阔大、开襟旷远,实则不然。人啊,不过是广阔天地间的一只沙鸥罢了,飘零转徙,不知落脚何处。一字一句,藏着道不完的愁苦与无助,是杜诗里最孤独的一首。当一个人带着病痛和死亡阴影漂泊在舟子上的时候,心情该会是怎样的沉重?浩渺江河的尽头在哪里,远方温暖的灯火在哪里?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那才是人生最深切的痛。
二
要说杜甫那些年的快意轻狂,不能单说杜甫,要与李白、高适一起说,他们三人有过一次闪耀中国文学史的浪漫之旅。
天宝三年(744),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因为在这一年,李白和杜甫这两位伟大的诗人在洛阳相遇了。 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里称此次相遇为“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两人一见如故,很聊得来,临别还定下了梁宋之约。那个秋天,他们如约来到梁宋(今开封、商丘一带),遇上郁郁不得志的高适,三人把臂同游,自是诗情无限,一路找仙人、采仙草、炼仙丹。44岁的李白,41岁的高适,33岁的杜甫,因为陌上同行,仿佛都回到了快马轻裘的年岁。李白的夙愿是“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高适规劝年轻人“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杜甫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抱负。万里河山,黎民社稷,他们都赋予深情,都向往着以盖世才华,辅弼天下,赈济苍生。
隔着1000多年的岁月,我们依然能感受到那激动人心的一刻。陌路相逢,结伴穷游。花间云下,闹市酒家,常有三个对酒高歌的身影——飘逸的李白,豪迈的高适,沉静的杜甫。直到晚年杜甫还时常回忆这段美好的时光,“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高适因事入楚,离开梁宋;李白和杜甫要渡过黄河到王屋山寻访道士。三人就此别过,并相约下年春天再见。三人在春天又一次相见,之后高适单飞,李白和杜甫在山东结伴而行,拜访高人。又是一年秋天,两人在鲁郡(今曲阜)挥泪告别。李白还为这次离别写下了“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的诗句。然而这一别就是永别,李白去了江东,杜甫不久之后赶赴长安参加考试。
三
为了谋得一官半职,家里独留妻子,照顾老小,杜甫则四处奔走拜谒。在长安辛苦十年,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直到755年,才被授予兵典参军一职,说白了就是看管兵器库的小官。此时他已43岁,没有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眼里的光渐渐褪去,身上的英气内敛,变得越来越沉稳。他从长安返回奉先,想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家人,可等他到家,才发现小儿子已经饿死,于是有了那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他曾追逐过诗和远方,但柴米油盐最终将他拉回现实。人生最难越过的是生活,那些撑起大唐辉煌的底层人民,在盛世下却活得如此艰辛。杜甫从不食人间烟火的云端落下,一头扎进泥水四溅的市井街头。
整个大唐,似乎都在酒杯里摇摇晃晃,半醉半醒。
同样也是这一年的冬天,安史之乱爆发,玄宗出逃,肃宗继位,杜甫终官授左拾遗,可不过一两年时间,他又触怒肃宗,被贬华州,从此不被重用。接下来,杜甫的人生就是在各地辗转奔波,颠沛流离。安史之乱尚未平息,他从华州跑到洛阳,也在这一路上,写下了著名的“三吏三别”,随后因为厌恶官场的黑暗,愤然辞官,拖着一家老小远走秦州、同谷、成都。在好友严武的帮助下,于浣花溪畔建起了几间茅屋安下家来。身无余钱,饥寒交迫,阴风方去,黑雨又来,娇儿恶卧,棉絮蹬出个大窟窿。杜甫彻夜听漏雨,狼狈之相可想而知。可惜,就是这样稍稍安定的生活也难以长久,杜甫在此仅仅居住了不到四年。
后杜甫又携家人从成都出三峡,放舟江汉,漂流在岳州、潭州(今岳阳、长沙)一带,无所凭依,有时暂住小舟之中,有时小栖江边阁楼,尝尽“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况味。大历五年(770),杜甫在湘水的一只孤舟上留下一曲绝唱后,下落不明。关于杜甫的死,亦说法不一。如果把杜甫一生宦游、行旅的山川城郭串成一张图,那该是怎样一条波折迂回、飘忽不定的曲线啊。杜甫,就是一个在线上风雨兼程、东奔西走、辗转往复的墨点。墨点停了一下来,天地沙鸥,渺然逝去。从此不再有疾病,不再有漂泊,不再有冷眼与辛酸。
当年浪漫三人行中的李白、高适,也已先他而去,李白逝于60岁,高适62岁,杜甫59岁。
四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在去世后,诗名反倒热闹了起来。在与时间和遗忘的对抗中,杜诗成功经受住了考验。
李白天赋难学,若论对后世的影响,杜甫堪称空前绝后。唐代的韩愈、李贺学他的炼字,白居易、元稹学他的通俗,李商隐学他的七律技法。到了宋代,苏轼、王安石、黄庭坚、陆游都受到他的影响,江西诗派更尊他为“诗派之祖”。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盛唐之时却名声薄弱,几乎所有的荣誉都是在死后加封的。韩愈将他和李白齐名并称,元稹不遗余力赞扬,苏轼称他为“古今诗人之首”。到了晚唐,他的诗开始被称为“诗史”;到了明代,他才被尊为“诗圣”。
冯至先生说过:杜甫半生流离,却从未停止歌唱。杜甫一生写诗1500多首,名篇近百。他写诗很苦,推敲字句,安顿典故,讲究格律。安史之乱,杜甫困长安近一年,妻离子散,身陷叛军,东躲西藏,饥一顿饱一顿。然而苦难没有击倒他,反而激发了他滚烫的灵感。这期间,他写诗十余首,表达深沉,技巧天然,一半成为名篇。后来杜甫离开成都,在夔州滞留两年,靠种地卖药糊口,两年搬了五次家。他还是写诗,写了400首。“老去渐于诗律细”,精心锤炼,大器浑成,此间佳作如云,《秋兴八首》《登高》等,皆成千古绝唱。依凭诗歌,杜甫度过了悲欣交集的一生。
五
少年不懂杜子美,读懂之时泪双垂。那时候不喜欢杜甫,觉得他悲悲戚戚,像个戏台上满脸苦容、忧心忡忡的老生。都喜欢李白的洒脱不羁、王维的淡定从容、孟浩然的豪爽直率。年纪越大,经历越多,越能理解杜甫的可贵与不易。杜诗沉郁顿挫、悲天悯人,读来令人潸然泪下。杜甫有圣贤心,饱尝世间的苦难悲凉,即使老病交加、时日无多,一腔热血也从未冷却过。他获得“诗圣”的美誉,不仅是因为他精深醇厚的诗歌造诣、承前启后的诗坛地位,更是因为他心系家国的品格、心系苍生的情怀。这种品格和情怀穿越历史云烟,在今天仍然带给我们温暖和力量。
我们终究无法抵抗时间、衰老和病痛,当繁荣渐去、欢乐走远,人们重读杜诗,开始再次认识杜甫、理解杜甫,最后成为杜甫。原来你所触摸到的潦倒困顿、单薄无力、丝丝凉意,1000多年前的杜子美早就遇到过,并且用诗的凄美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困顿的时候,想一想杜甫的经历,你的那些遭遇压根儿就不是什么事儿。
我从杜甫窑洞台阶上站起来的时候,一股宽阔的悲悯像氧气一样,补充到我的大脑里。3月的村庄繁花似锦,盛大的春天对人心灵的慰藉暂时起到了作用,让我觉得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存在,每个人都应该好好珍惜。在这个春天里,我们会对每个卑微的生命充满尊重和呵护,对别人给予的友谊和帮助心怀感激。
别处的春天,是兴奋和忧伤;这里的春天,是孤寂清绝无边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