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涛
物质决定存在。
纵观文学史，文学作品是越写越长了。决定这种变化的是文字的载体。在文字的载体为甲骨、石头、青铜的时代，人间肯定也有能聊三天两夜的八卦，但想要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成本太高了。夏商时代，想把《红楼梦》那样篇幅的作品记录下来，即便工匠不惜命，全国能不能找到足够的青铜都是个问题。因为字写起来太艰难，所以上古文献无不佶屈聱牙，一个字恨不得代表800种意思。
当文字载体变为竹简，诗歌和散文就开始出现了。但文本也都不长，《孔雀东南飞》《木兰辞》那样的长诗从来都不是创作主流，散文也基本都是千字文，我们小时候背到头大的古文其实都没有多少字。原因还是写得太长，书写不易、成本太高、传播不方便，最直观的就是拿不动。一部长篇小说写到竹简上总重能有1吨，看书跟当装卸工似的，文弱书生书没看完，人已经累得吐血了。
中国人在唐代发明了印刷术，北宋时发明了活字印刷，并向世界范围内传播。但是活字印刷术普遍商业化应用已经到明朝了，这种应用直接在全世界范围内催生了长篇小说这种文体的出现。我国四大名著和国外长篇经典都是在这之后产生的。
也就是说载体的成本越低，文本就会越长。进入当代，当文字的载体变成网络，成本几乎为零的时候，文本的长度就没有上限了。我认识的许昌网络文学“大神”，30岁左右的年纪，基本上都是1000万字以上的作品傍身了。
御风楼主人，许昌最成功的网络文学作家，年龄30岁出头，已经写了2000多万字。大学学的是法律，在学校考过了司法资格考试，毕业当了一年律师后，决定辞职写书。作品以网络文字、音频、纸质书、影视版权的形式同时发售，多次获得国内网络文学大奖，多年来月收入稳定在10万元以上。最多的时候，同时写4部长篇，每部每天更新2500字，一天写1万字；常年每天稳定写5000字。
一个人月入10万元，他的日子是咋过的？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住豪宅，开豪车，时不时奖励自己一个说走就走的旅行，冬天去海南，夏天去草原。上天有时会特别偏爱某一个人，御风楼主人不但书写得好，人也长得长身玉立，可以直接到偶像剧里当男主。我最生气的是，写了这么多书，他的头发竟然不掉，乌黑浓密还打卷儿。
堂前雁，男的，年龄不到30岁，也已经写了1000多万字，正在上升期，月收入稳定在3万元以上。小伙子相貌白净，喜欢穿特板正的白衬衣、正装长裤，乍一看像个银行职员，一个人在家上班也弄得很有仪式感。
他之前是个裁缝，在北京一家制衣厂打工。有一天下了夜班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回远在终点站的驻地，车里只有他一个乘客，司机面相不善，车外行人寥寥。他开始脑补自己可能遭遇的无数种险境，把自己吓得一会儿哆嗦，一会儿龇牙咧嘴。下车时发现司机也吓得够呛，应该是一直从后视镜观察他，大概也设想了不少他发疯的举动。
第二天，司机继续开车，堂前雁辞职回了许昌。他决定把自己昨夜在公交车的想象写下来，这就是他的第一部网络文学作品《午夜公车》。
两个人的写作道路走得都挺顺利，入行不久即在网文江湖上混出了名堂。唯一不顺的是在寻媳妇这件事上都遇到了坎坷，准丈母娘听说未来女婿不出去上班，一天到晚在家写书，都觉得不靠谱儿，干的事儿看不见摸不着，不是个稳定饭碗，难以将闺女托付终身。俩人的文字能撼动千万读者，却撼不动丈母娘，迟至大龄，才有两个姑娘跳河一闭眼嫁给了他们。
中国现在从事网络文学写作的据说有1000万人，像他们这样能冲出来靠写作谋生的1‰都不到。网络文学被称为当代中国的一大文化景观，网络联通全世界，唯有中国产生了蔚为壮观的网络文学。中国当代的文化输出，网络文学是最成功的范例。网络作家笔下架空、穿越、想象力上天入地的文字，丈母娘们欣赏不了，对于世界却是新颖的独创，从亚非拉到欧美，有无数拥趸对中国网络作家的文字和由他们的文字改编的影视作品如痴如醉。在抖音的国际版上，几乎每个月都有一到两部网文改编的中国影视作品成功出圈。那些衣袂飘飘、飞来飞去、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恨情仇，是一众老外从未见过的故事类型。
说起来许昌也是一方文学的福地，历史上有彪炳史册的建安风骨，当代产生了获得中国文学最高奖茅盾文学奖的李佩甫、获得鲁迅文学奖的杜涯，举目国内三、四线城市，没几个。网络文学这一块儿，除了御风楼主人和堂前雁外，目前月稿费收入超过1万元的网络作家有10多个，许昌无疑是河南的网络文学重镇。无数个深夜，当我们酣然入梦的时候，这些网络作家目露精光，双手在键盘上翻飞，正在许昌的各个角落为他们的读者创造新的传奇。你家楼下那个深居简出、脸色由于常年不见阳光而略显苍白、待人接物有点社恐的年轻人，可能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至于网络文学的质量，这个事儿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决定文学作品质量的是人，而不是载体，就像我们不能说写在青铜上的文字一定比写在竹简上的好，写在竹简上的比写在纸上的好一样。很多时候，先得有数量，然后才能有质量。明清时期不止是产生四大名著四部长篇小说，四大名著是当时千百部长篇小说大浪淘沙筛选出来的。网络文学也是这样，1000万人在写，能冲出来被读者广泛认可的写得都不错。公众熟知的《甄嬛传》《琅玡榜》《大江大河》《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等影视作品，都是从网络文学作品改编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所谓严肃文学是影视创作的重要支撑；网络文学兴起之后，这种支撑越来越多地转移到了网络文学上。
我看过御风楼主人和堂前雁的作品，他们写得都很好，至少比没看过网络文学作品，却想当然地认为网络文学水分大的那些人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