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春秋楼

守 护

□黄廷付

我曾不止一次看到母亲对着墙上的镜框偷偷落泪。那是一个很大的镜框,里面都是父亲当兵时的照片:有全班的合影,还有父亲战友的照片,更多的是父亲英姿飒爽的军装照。在镜框的正中间,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上身穿白衬衫,下身穿黑裤,脚上是一双黑色带襻带的鞋子,头上扎着两条长辫子,手里还拿着一卷画报,秀气的脸上带着一抹羞涩的微笑。那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常和我说,以前她和父亲一起去赶集,每次都是父亲用板车拉着她。有一次,父亲从街上买了一板车化肥,依然让母亲坐在车上,母亲说太重了,要帮忙推车。父亲不让:“你走路还没有我拉车走得快呢,再说我身体壮,这点东西累不倒我。”母亲拗不过父亲,只好坐回车上。看到来来往往的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母亲有些不好意思,一路上都低着头。

有一天,村干部通知母亲去做绝育手术。父亲又用板车拉着母亲去计生办。这一次,父亲走得很慢,一路上和母亲说着村里的趣事,想逗母亲开心,但母亲脸上始终满是担忧,怎么也笑不出来。

到了计生办,父亲对母亲说:“你在外面等着,我去办手续。”母亲就一直在外面等着,直到看到面色苍白的父亲,颤颤巍巍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父亲仍然笑着说:“我拉你这么长时间了,今天换你拉我回去吧。”母亲听出父亲的声音有些打战,感觉出异样,忙去看父亲手里的单子,原来是父亲替母亲做了绝育手术。母亲深情地看着父亲,轻轻地把他扶到板车上。她双手稳稳地握着车把,慢慢往前走着,眼泪掉了一路。

小时候的冬天非常寒冷,壕沟里的冰上都能走人,小伙伴们常常在冰上玩陀螺。那么冷的天,父亲总是第一个起床。他烧早饭的时候,会把我们的棉衣拿到炉灶旁烤得暖暖的,然后才喊我们起床穿上。

父亲每次出门,不管是冬天去挖河还是春天去打工,都会提前把面粉磨好,把牛的草料也准备好,甚至把柴火都抱到厨房里给母亲备着。走的那天,他会起个大早,把牛牵出去,把猪喂好,把牛圈、猪圈都打扫干净,最后把一家人的饭菜烧好。

父亲走的时候却只对母亲说了一句话:“我走了。”母亲总是点点头:“黑脸,在外注意安全。”

那年春天的一声惊雷,没有任何征兆地带走了父亲。母亲望着那个她最亲爱的人,也是最疼她宠她的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个透明的玻璃罩下,再也不能和她说一句话。她撕心裂肺地一遍又一遍呼喊:“黑脸啊,说好的一起到白头,你咋就舍得撇下了我?你让我这下半辈子咋过呀?如果不是还有几个孩子要抚养,我就随你去了!如果能替换的话,我宁愿替你去死!”

母亲的嗓子哭哑了,咳出很多血来。她一次次晕倒在父亲的灵柩前,谁也拉不开。在一夜之间,母亲苍老了许多,她不停地埋怨自己不该让父亲出门打工。母亲一直坚持地认为,如果父亲在家里就不会出意外。毕竟父亲是全村公认的铁打的汉子,毕竟父亲才45岁。

父亲生前在农忙的时候,曾无数次不分昼夜地在地里劳作,因为母亲要照顾年幼的我们。有时候只有等晚上吃了饭,我们都睡着了,母亲才能放心地给父亲帮忙。家里偶尔加点餐,父亲总是等我们吃好了,再把荤菜夹给母亲,自己从不舍得吃。他总是笑着对我们说:“我年轻的时候在部队待了7年,走南闯北的,啥没吃过啊。”

母亲说,父亲最后一次临出家门前,曾对她说过:“等到50岁,我就不出去打工了,在家里种种地,养点鸡,多陪陪你。”没想到这句话竟成了父亲的遗言。母亲每次想起,都会泪流满面。

后来每到春节,餐桌上座的位置总是空着的,那里摆了一副碗筷。母亲总是习惯地往空碗里夹菜,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我看到母亲的眼眶总是红红的,我知道那是母亲又在思念父亲了。我也相信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听到母亲的诉说。

转眼20年过去了,母亲艰辛地把我们几个都拉扯大,她那满头青丝早已变成了白发。在这期间也曾有人劝母亲再找个伴儿,也好帮扶她一下,一个女人养活那么多孩子,太难了。但母亲总是摇摇头:“黑脸活着的时候那么疼我、护我,从未让我受过半点委屈。他走了,换我来守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