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春秋楼

肿瘤病房(上)

李俊涛

肿瘤病房床位紧张,母亲经历了两次挪床,才从走廊住进了一间有卫生间的病房。

这是一个两人间,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位瘦到皮包骨头的年轻女子。她输液的那只手臂放在被子外面,从手腕到肘部粗细是一样的。她脸上也是皮包骨,人瘦到了极致,不仅是脂肪,而且肌肉也能瘦掉。她的嘴唇已经盖不住牙齿了,凸在外面,有点儿吓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瘦的人,让人想到新闻图片里的非洲难民。她脖子下面鼓着一个婴儿脑袋大小的包块,肿瘤已经失控了,杀死宿主最终也将杀死自己。我们收拾物品的动静让年轻女子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她看了我们一眼,又把头扭了过去。她的眼睛仍然明亮。

照顾这个年轻女子的是她的父母,看衣着是一对来自乡村的老人。老汉清癯,老太太一条腿不太好,走起路来有些拐。两位老人沉默地看着病床上的女儿,不怎么说话。

老人的儿媳妇带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来看小姑。母亲喜欢孩子,对两位老人说:“恁孙子长得真好,跟花一样。”那孩子可能从来没有被人夸过长得像花一样,想不明白自己是朵什么花,咯咯大笑起来,两位老人也笑了起来。然后,我们慢慢聊了起来,说起了各自的病和家庭。

两位老人来自豫北农村,年轻女子在这座城市工作,在这儿治疗医保报销比例更高,他们就跟着来到了这座城市。他们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女儿最小。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老二是个博士。老二、老三都学了医,女儿是位精神科医生。女儿从大城市的医院转回来,在这里住一个多月了。女儿患的是肝癌,多部位转移,已经到了临终关怀阶段。

老汉说:“我命不好,仨孩子里老二最有出息,学医读到了博士,在省城一家大医院上班,承担着省里两个病种的科研项目。他坐诊时,就诊的病人中午12点都看不完。他收入也高,在省城全款买了两套房,儿媳妇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可惜没三年呢,老二到大连去参加学术会议,洗海澡时淹死了。现在,俺闺女又病成这样。”

过了一会儿,老汉又说:“老二家也是个儿子,二孙子也可待见人。俺老两口想儿子,更可怜孙子,想带在身边暖暖孙子的心。可是我们不能啊,我们得为孙子考虑呀!俺俩都没啥文化,孙子跟着俺们出息不了呀!”

老汉可能这三年都没怎么笑过,礼貌性地微笑时,脸上的肌肉僵硬得扯不动,嘴角动一下,瞬间就收了回去。

两位老人在病房里打地铺,24小时悉心照顾女儿。年轻女子肯定自小被父母宠爱,30岁了叫父母时还是小女孩儿的腔调。她更依赖父亲,老汉离开病房一会儿,她就爸呀爸呀,一声声地叫。于是,老汉不常出去。两位老人已经疲惫不堪,女儿睡着的时候,他们会赶紧轮着躺下睡一会儿。

早上医生查房时,年轻女子对医生说:“我非常难受,肚子里胀着疼,我知道我治不好了,你能不能让我不那么难受。”医生说:“我们都是学医的,我可以给你打镇痛针,但是打了你会睡着,可能会进入植物人状态,意识再也不会清醒了。你考虑一下?”年轻女子想了想说:“那先不要打吧!”

医生走后,年轻女子睁着眼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打了几个电话。她十分虚弱,手机几乎都拿不住,手一直在哆嗦。她打给了大嫂,把父母托付给大嫂,告诉了大嫂自己工资卡的密码,说自己死后会有一笔抚恤金,还把自己的房子、车子都送给了大嫂。她很清醒,知道儿子亲不如儿媳妇亲。她还打给了银行,把自己的信用卡都注销了,银行工作人员问为什么,她说:“我快要死了。”

年轻女子对母亲说:“我死后想穿那条白裙子,它有点儿像婚纱。”老太太忍着泪说:“妞,别说傻话,你会好起来的。”

快中午的时候,老太太问年轻女子:“妞,你想吃啥?妈回去给你做。”年轻女子吃不下什么东西,只能让父母给她喂一点儿水或者牛奶。年轻女子说:“别回去做了,我给你们点个外卖吧!”她在手机上找,最后不知点了什么。过了半小时左右,外卖骑手送来了一份麻辣香锅。老太太问年轻女子:“你想吃啥?妈喂你。”年轻女子说:“我不吃,恁俩吃吧!”年轻女子靠在床头,两位老人在床边埋头吃那份麻辣香锅。年轻女子微笑着,两位老人始终没有抬头。但是,我能看到他们的肩膀隔一会儿就会抽动几下。

下午,年轻女子陷入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的状态之中,迷糊时嘴里喃喃说着:“爸,妈,对不起……”

年轻女子单位的同事来看她,父亲把她扶坐起来。同事们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她看着他们的面孔,眼里一片茫然,已经认不出他们了。几个年轻的女同事,当场就落了泪。

年轻女子的同事走后,老太太再也忍不住了,哭着说:“恁不知道俺这个闺女多争气,从没叫人操过心,上学一路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就考进了她工作的那家公办医院,工作干得很好,领导和同事都说她优秀。她房子、车子都买了,原本准备今年‘五一’结婚,可春节前查出了这个病,没多久就成了这样。她那个对象我可满意,家世好、人也好,一米八多的个子。妞呀,我咋想也想不到你会这样呀……”

老太太感冒了,发起了烧,老汉要把她送回家,托我看护一会儿一直沉沉睡着的年轻女子。

两位老人走后不久,年轻女子醒了,我跟她说她父亲送不舒服的母亲回家了,一会儿就过来。年轻女子看着我说:“叔叔,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我说:“你说吧!”年轻女子眼眶湿润了,说:“叔叔,我快要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年轻女子是个医生,欺骗式的安慰对她亳无意义。我想了想对她说:“死亡是世间最平等的事情,每个人或早或晚都会遇到。你这30年活得很精彩,没有虚度,没有辜负自己,你一直都是父母的骄傲。如果有来生,你这一生已经把几辈子该受的罪都受完了,来生一定会特别平安幸福。”她怔了一会儿,眼神空洞,不知道是在想此生这30年,还是在想那不可知的来生或者死亡。慢慢地,她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