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文化

生命与秩序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题赞

李清源近影(资料图片)

□李清源

作者简介:李清源,1977年生,河南禹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其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青年文学》《山花》《散文》《北京文学》等杂志,大量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好小说》等报刊选载,入选多种年度权威选本。其中篇小说集《走失的卡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其本人曾获当代小说拉力赛2015年度中短篇小说总冠军、第二届杜甫文学奖、蔡文姬文学奖。

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70是个重要的数字,且大多与时间有关。

时间是一维的,却有多元的意义。首先它是时光的总和,标志事物的年岁。所以在中国古代,70,往往代表着一个令人尊敬的年龄,以及与这个年龄相应的成就和荣耀。它还代表着强大的生命力。因为在生产力低下、医疗条件落后的古代,能活到如此高寿绝对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中国古代人平均寿命极短。据林万孝《我国历代人平均寿命和预期寿命》一文,夏商时代约18岁,两周约20岁,秦汉约22岁,唐代约27岁,宋代约30岁,清代约33岁,民国约35岁。新中国建立之后,人均寿命快速提升,1957年已达57岁,1981年达68岁。最新数据是2018年的76.4岁,预期寿命则已超过美国。从林氏所列数字看,新中国成立前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令人不忍直视。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是否科学,但很显然,它与伟大的中国古代文明有点儿格格不入,也与人们对中国古代社会生活的印象相去甚远。

众所周知,古代中国长时间领先于世界,经济、文化在大多数时间内都以发达和昌盛的面貌存在于世界东方。我们可以接受我国古人寿命比今人短,但很难接受短到如此难堪的地步。况且,这还与大家耳熟能详的常识相抵牾:古人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一路往上至于耄耋、期颐之寿。且不说彭祖活了800岁的神话,孔子73岁、孟子84岁,是人人皆知的事实,史籍所载寿高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怎么可能像林氏所说的那么短呢?

我不是人口史专家,没有资格訾议这个问题的是非对错,林氏这一结论被广泛引用,想必自有其过硬且必然的道理。之所以令人如此质疑,我想,问题大半是出在“平均”上。有个人尽皆知的笑话:村里有1个亿万富翁,9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平均之后,人均财产1000万元,于是得出结论,该村全都是千万富翁。可知“平均”一词,最是不可信赖,然而在社会学研究中,偏偏又最常用之,甚是可笑。平均年龄亦然。

古代的确有不少长寿之人,但是限于医疗条件、生活水平和频繁而残酷的战争,夭死的人更多,彼此平均,数字当然会跳水。现代医学普及之前,婴儿死亡率极高,人们对很多疾病束手无策,一旦病魔叩门,不管是伤风感冒还是咳嗽拉肚,都有横死的可能。上自帝王之家,下至升斗小民,没有哪家无早夭之人。遇到灾年或瘟疫,更是死人遍野。清朝光绪年间的丁戊奇荒,华北饥民死亡1000多万人。1855年爆发于云南省的鼠疫,亦在亚洲造成1000多万人的死亡。如此大规模的人口锐减,自然会大幅降低彼时的人均寿命。

另外一个原因是战争。战争是人类社会矛盾冲突不可调和的终极产物,是矛盾斗争的最高形式。毛泽东同志说,自有私有财产和阶级以来,战争就开始出现了。事实上战争出现得更早,在氏族部落时代,战争不仅已经普遍存在,而且是彼时人类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再往前推,人类从爬行到直立的漫长过程,岂非同样是从各种各样的残酷战争中走过来的?战争是解决人类矛盾最野蛮也最有效的方式,消灭不了麻烦,就消灭成为麻烦的人,是古今中外大英雄和大奸雄都热衷的事。于是,每次大规模的战争——尤其是改朝换代——都是一次无比残酷的人口灭绝。西汉末人口6000万,经过十几年战争,刘秀建立东汉时,只剩有2000万人。唐玄宗天宝年间人口5000多万,安史之乱后,人口锐减到1600多万。再以禹州市为例,禹州明末有12277户,赋役黄册人口(仅记载有赋役之责的成年人丁)89470人,等到大乱过后,竟然只剩下1413人。活人远不如死人多,这么平均下来,人均寿命怎能高得起来?

前些年文史界流行“民国热”,民国的风流人物、才子佳人一时成为文化人士争相追捧的对象,连带对民国的社会形态和文化体系亦极尽赞美。民国恰好处于中国历史大转折的时代,对中国文明的传承与自新有着极为重要的贡献,但若因此而过度美化,亦非治史应有之态度。当时满清灭亡之后,行之数千年的专制秩序突然崩溃,新秩序又未能及时建立,整个国家骤然陷入混乱之中,上有军阀混战,下有土匪祸乱,偌大中华无一宁处。禹州亦然。民国版《禹县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所有版本中最该博、最完备、也最优秀的一部。其中的《大事纪》所载民国时代始于民国元年(1911年),终于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开篇第一段就是匪事:“中华民国元年,正月初六日,土寇刘安、张有踞牛金山,团防剿之不利。”

终篇最后一段仍然是匪事:“(二十四年)七月初四日,官山寇夜遁。”

在此24年间,土匪之祸几乎无年无之,无月无之,乃至于无日无之,杀人掠货,横行不法。官军更甚之,政府肆意搜刮民财,军队亦不时哗变大掠,对禹州社会民生之摧残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民众之苦难,如山如海,如江水滔滔,伊于胡底,闻之摧心。

这就是民国时代基层社会最普遍的生存状态。这等状态有何美好可言,有何歌赞之处?

国家秩序的崩溃,必然导致战争和混乱,而战乱首先伤害的必然是最广大的普通民众——他们的财富以及生命。民国时代,现代医学体系已经相当成熟,倘若国家秩序良好,社会各方的利益在此秩序之下充分调和,则兵匪之祸就不会发生;倘若行政体系亦在此稳固秩序下正常运行,大众卫生事业在行政推动下有效普及,人们有病可医,医而可愈,寿限亦将毫无悬念地大幅提高。若如此,民国的平均寿命又怎会低到令人汗颜的35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在新的意识形态与政治格局中重建国家秩序,动荡已久的华夏大地也因此平静下来。新秩序的建立,需要大智慧和大勇力,诚然极为不易,然而一旦确立,它的力量也是伟大的和无穷的。新中国成立之后,国家遭遇过许多磨难,也经历了无数考验,但因秩序稳固,党还是党,国还是国,所有困难和危险一一过去,而没有造成大规模的战争和动荡,不仅人均寿命大幅提高,而且国家得以在学习中走向繁荣与强大,以至于有今日经济世界第二的规模和动见观瞻的全球影响力。

人生七十之所以可贺,是因为这个年龄不仅代表着在落后环境中与无情时光对抗的成就,还代表着强大的生命力量。也因此,这个数字不仅只是一个纪录,而且是一种精神,一个象征。一个国家同样如此。熟读历史,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有史以来,汉人政权只要超过70年,国祚就会很长远。比如汉朝,前后相加400余年,唐朝近300年,宋朝相加300多年,明朝近300年,最短的晋朝相加也有150多年。其余的汉人皇朝则皆不足70年。这个现象当然不是巧合,而是潜藏着一种内在规律。但凡一个国家政权,经过长达70年的道路探索、文化建设和执政经验积累,自然会日趋成熟与稳固,从而开创更盛大、更久远的局面。正如一个人经过多年的学习和历练,自然会变得成熟而稳重,从而进入更宏阔、更练达的境界。

孔子自称“年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行事随心所欲,而又不逾越规矩,本来是极难的事,但因他积70年而致的人生阅历和境界修为,使其心性、品质与能力皆得超然,想做的事都是有益的、应该做的,无益的、不应该做的事,都是他所排斥的。因此,可以随心而为,亦无往而不可为。

一个国家到了70岁,自亦应有如是之成熟和从容。习近平主席提出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正是这种成熟与从容的表现。这些自信,既是70年来风雨兼程的成果,也应当包含着治国理政的强大创造性和生命力,使我们相信,我们的国家一定会从繁荣走向更加繁荣,从强大走向更加强大。新时代必有新秩序,而这新秩序,亦当保障和引导我们走向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