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RB0620200828C版:

◎怀念八月

□张轶敏

我怀念那个时候的八月。故乡的八月,知了的叫声还很躁,午后的静谧时光,仿佛是上天遗忘的光阴,让人可以发呆,或者翻看两本闲书,打一个哈欠。我会想起洛夫的诗,那么浅显,又那么刻骨铭心,没有丝毫的造作,就像沉静下来的生活。

我怀念那个时候的八月。高考结束,母亲陪我到镇卫生院做鼻窦炎手术。树荫下,母亲拽着要赶去茶馆喝茶的父亲,低沉地说:“儿子这大小是个手术,你今天说啥也不能走。”于是,父亲和我们一起到了镇卫生院。我从进手术室到出来,父亲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们只是对视了几秒钟。他蹲在手术室的门外,静静地吸烟,好像这个世界与他无关。我也喜欢这样,那个时候的我,感觉跟父亲说什么都是一种煎熬,我们之间不需要语言。手术中,我流了不少血,我感受到了八月的疼痛与快感。回到家,母亲遵医嘱不让我吃东西。我静静地躺在木板床上,母亲拿了个靠垫,我靠在上面看电视剧《呼啸山乡》。那是个高考后贫困家庭中两兄弟靠抓阄决定上大学的故事,兄弟俩这一抓,便抓住了多少人的情多少人的心。这部电视剧至今仍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印在我脑海里的还有窗外河堤上那棵郁郁葱葱的白杨树。就那么一棵孤零零的树,当时我看到的那团绿就是一座山。每当我疲惫的时候,脑海里老是浮现那棵白杨树,就在我窗前。

我怀念那个时候的八月。我们家的房子因为修路迁拆了,这件事让父亲的烟瘾变得更大了。我们不得不在河堤旁租房住,那里偶有小偷出没,晚上得把大门锁好。月亮热情地照在四周,从二舅家借来的那条大黄狗,成了我和姐姐最关心的话题。它真的很好,每次见了我都不停地摇尾巴。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偶尔会“汪汪汪”地叫几声,听着它的叫声,我反而睡得更香了。当时我不知道,后来姐姐告诉我,我高考的头天晚上,她和母亲轮流给我扇了大半夜扇子。现在提起高考,我心中更多的是遗憾。记得英语考试前,一个我并不认识的老师,让我看了几道他押的题,然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遇到不会的,猜也得往上写,多得一分,也许就能改变你的一生。”遗憾的是,在英语考场上我困得不行,竟然睡了几分钟,醒来时惊出一身冷汗。

我怀念那个时候的八月。那是大二开学前的暑假,我孤身一人搭大巴车到郑州,去郑州晚报社实习。我兴奋极了,好像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我拖着行李箱穿行在梧桐大道上,看着在雨中匆忙赶路的行人,觉得自己像蒲公英的种子,飘到郑州这个省会城市就能落地扎根。我在一个叫胜岗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屋,屋里只有一张竹床。躺在床上,我掏出唯一一本从家里带到郑州的书——李佩甫老师的《羊的门》。我喝着矿泉水,嚼着肉夹馍,把这本书再次吃进肚里。傍晚,我穿着拖鞋,到附近的夜市闲逛。街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小吃,热气腾腾。我要了一碗炒河粉,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引来不少美女的目光。我心想,瞅啥瞅,我们都是一样的。实习期间,我得了一场重感冒。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我咬牙买回来一箱矿泉水,吃完药不停地喝水,不停地上厕所。发烧的感觉让我恐惧,四周的白墙看多了,眼前会浮现很多画面,有和小伙伴拿着玉米秆子打仗的画面,有在村头小溪里游泳嬉戏的画面……病好后我离开郑州,回到家,发誓一辈子不再走出故乡。

我怀念那个时候的八月。那天午饭后,父亲把我叫到身边,边咳嗽边说:“我腰疼,这次咱家盖房的事就全交给你了,我只帮忙看场。”老家有句话,叫不会操心学盖房。盖房的过程中,我学会了怎样与包工头打交道,怎样与街坊四邻共事。从一根钉到一盘线,从一块砖到一筐瓦,我都要操心。光地基就打了8遍,打好一遍,上完三七土,就开始下雨,地基里灌满了水,我叠一只小纸船就能漂。父亲看见后,只说了句:“这孩子,傻不傻。”好不容易等到上梁,西天满是火烧云,旁边的人跟我解释,一般天空中出现火烧云,第二天就是大晴天,不会再下雨了。房子建成了,我们一家坐在院子里,吃着西瓜看着电视,有种苦尽甘来的幸福。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安居才能乐业。

我怀念那个时候的八月。有一个同学,在信阳鸡公山的灵山寺为我求了一串佛珠,非常漂亮。那时我们都没有手机,我家也没有电话,开学第一天,我们一见面,她就把这串佛珠送给了我,我却忘了送给她任何礼物。前几天,她在信阳老家整理东西,意外发现了一张我大学时期的照片。那个时候的我干净清秀,还有一丝英气。她把照片通过微信发给我,看着照片中的自己,我有一丝心痛。一个男人,吃点儿苦,受点儿委屈,不算什么,这些委屈一旦刻进骨子里,就一生不能忘怀,像是在战场上受伤的战士,有弹片嵌在肉里,天一阴就会疼。有些事情,说出来,在外人看来是矫情,那就不说,不说,是对自己的一种抚慰。

我怀念那个时候的八月,那风是轻轻的,那雨是密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