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春秋楼

梅乡往事

□张轶敏

只要梅花还开,故乡就还在。

想想20年前的自己,是何等的疏狂,所有的风景在我眼里,也只是风景而已。对一些在书中存活的伟岸之人,我也并不在意。尤其是对故乡,那份淡漠,也许源自故乡给予我的力量太微弱,也许源自我尚未开悟。我扎进生活的根系,还没有感受到故乡的厚土沉淀下来的恩情。

时间之于生命,是土。当你更上一层楼时,你感受到的是它的肥沃、厚德与滋养。时间也是火,当你挣扎在生活的温饱线上,受尽白眼与轻蔑时,你感受到的是它的煎熬和难耐。当然,时间也是金,是水,是木,变化无常,周而复始。

那个时间节点,是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季节。我骑着自行车,车篓里放着母亲炸的油饺。我要骑上18里路,给姥姥送去。姥姥那年68岁了,满头的银发,在火盆旁,不停地咳嗽着,满眼呆滞。那个时候,姥爷已经走了很多年。风嗷嗷叫,那声音至今在我耳畔回荡,吹得园中唯一一棵光秃秃的杨树瑟瑟发抖。姥姥要留我吃饭,我却坚决要走,心想着天黑前要赶回家。姥姥送我出门时,我看到门楼下面放了很多皮碗,这是她熬了很多个夜晚,一剪子一剪子铰出来的。现在很少有人知道皮碗是什么东西,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用压井汲水,压井里有个很重要的配件,就是用皮垫铰出来的皮碗。姥姥对我说,十五有庙会,她要到会上卖皮碗。

路很滑,雪又紧了起来。我骑着自行车,摔了两跤。走到梁老村时,我远远看见路边有一个园子,白墙上用红漆写着几个大字——福梅园。我正在愣神,福梅园里走出一个头发浓密的壮汉。来不及刹闸,自行车一滑,我摔了个四脚朝天。那壮汉赶紧把我扶起来,又去扶自行车,问我:“碍事不碍?”我没说话,用手不停地拍着自己身上的雪。壮汉赶紧说:“走,到园子里烤会儿火再走。”我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就跟着他进了福梅园。

一进园,一股股幽香扑鼻而来,高低不等、粗细各异的梅枝横斜在雪中,一朵朵金黄色的蜡梅花,精神抖擞地绽放着。壮汉告诉我,他叫雷军锋,年纪比我大两岁。树枝在火盆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雷军锋一看我们年纪相当,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自己家里穷,在初中地理课本里知道了南阳黄牛、泌阳驴、固始鸡,还听老师说鄢陵蜡梅冠天下,所以辍学后就开始种植蜡梅。那时的我毕竟年轻,饶有兴致地跟着雷军锋在园里转悠起来。他告诉我,什么是金钟梅,什么是虎蹄梅,什么是古桩蜡梅。多年之后,我创作歌曲《花海恋》时,第一句就用了“金钟梅敲响了春天”。这首歌获奖时,我还特意给老雷打了个电话,说了当年的情景,他听了感慨万千。

这次意外的踏雪寻梅之后,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上学,不能像雷军锋一样,种树,在地里刨食儿。我在自己的课桌上刻了一行字:苦是一种有力度的生命体验,也是一种有价值的人生境界。人只会苦一阵子,不会苦一辈子。从那儿以后,我开始发奋读书,早上4点就起床背英语单词。结果还真不错,我以年级第一的成绩顺利考入鄢陵县一高。在鄢陵县一高的课堂上,我认识了一个作家老师杨建勇,笔名“梅朵”。我当时很好奇,问他为什么叫梅朵。原来杨老师是外乡人,他第一次来鄢陵,就被鄢陵的蜡梅花深深吸引了。他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妈,你说过,我这一辈子命里无花。现在好了,我到了鄢陵,我命里有花了。这里有一种蜡梅花,在冰天雪地里也能傲然绽放,这也许就是天意。于是,我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梅朵。”

那时候,高考是农村孩子鱼跃龙门的绝好机会,每个学生都在为高考拼命。鄢陵县一高的文学氛围不是很浓,可大家都喜欢读汪国真的诗。我们班76个人,班主任在早操时偷偷检查过我们的抽屉,有70个人的抽屉里放有汪国真的诗集。梅朵老师也是写诗的。在一场大雪过后的校园里,他把新鲜出炉的油印《建勇诗报》放在一个红漆小板凳上,他站在一棵大桐树下卖报,五分钱一张。卖报纸的梅朵老师像极了一朵冰天雪地里绽放的蜡梅花,那股油印的墨香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毕飞宇老师说过,每一个作家背后,一定有一个或者几个人文素养极高的中学语文教师。这话千真万确。我的处女作——《错过梅花》,也就800字吧,发表在大学校刊《启航》上。文章的大致内容是,我有一个师妹,在老校区的红色小木楼前,发现了一株蜡梅树,让我去看。她跟我说了好几次,可我都忘了。等到春天天气暖和了,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匆忙赶过去看,却发现蜡梅花已经没有了。当时,我给文章起《错过梅花》这个名字,也没有刻意,就是真的错过了梅花。现在,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再回想那时那事那红楼,觉得冥冥之中全是缘分。

多年以后,我回到鄢陵,发现很多大家都写过鄢陵的蜡梅,有古诗词,有散文,还有小说。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我的老师、中文系的王炎教授,为一首歌——《三过蜡梅乡》写的歌词。在课堂上,他还给我们讲评过这个作品。我与蜡梅的缘分,竟然这么深。所以,梅花园也是梅花源,更是梅花缘。

再次见到雷军锋,他已不再是老雷,周围的人都称他“雷总”。雷总是故乡种植蜡梅树数量最多的人。我们四目相对,嘿嘿笑了起来,都是有阅历的人了,不再是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老雷的白头发也有了,他给我沏了茶,我们边喝边聊。他说这些年自己是怎么贩树的,怎么搞绿化工程的,说到艰难处沉默得像一棵古桩蜡梅。说起当年运树的大车过登封十八盘时,那种艰险历历在目。后来,我们与中国蜡梅专家、盆景专家张文科先生闲聊,他说中国的梅花品种多,尤以红梅居多,蜡梅却很少。我们聊到蜡梅的精神、芬芳和美,他知道我热爱书法,有一定的审美能力,就把收藏多年的限量版钧瓷梅瓶送给我一对。一个瓶底是篆书蜡梅字样,一个是隶书蜡梅字样,是他亲自设计烧制的。冬天,我把这对梅瓶放在我听雪堂的书案上,插上几枝蜡梅花,整个屋子春意融融。

无论是谁,只要生活在故乡,身上都会有一种沾满泥土又凌寒独自开的意味。这也许是鄢陵蜡梅带给我们的吧。后来,我问老雷为什么给自己的园子起名为福梅园。他说,梅开五福,梅花绽开五瓣,象征着快乐、幸福、长寿、顺利、和平。真是一树梅花天地春啊。仅以此文献给那些顶风冒雪赶过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