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出行,过了东城,导航上看见个彩女村,便临时绕了个弯。
这是许昌最古老的村落吧。原来叫采女里,得名于汉末烈女荀采。
一
《后汉书》记载,荀采是颍川颍阴人,父亲是位至司空的荀爽。她聪慧而有才艺,17岁嫁与南阳阴瑜,19岁生一女,其后丈夫亡故。
荀爽不忍女儿孀居终老,恰逢同郡的郭奕死了妻子,便订下了婚约。他明知女儿不愿再醮,遂诈称病重,将其召回颍川。
荀采回到娘家,被逼上婚车,抓起刀子要自杀。荀爽命人夺去刀子,叮嘱严密防范。
荀采到了郭家,无奈地说:“我本要与阴瑜同穴而死,家里却订下这桩婚事。不能遂愿,怎么办呢?”
洞房花烛夜,她命人点起四盏明亮的油灯,盛装未除,与郭奕聊了个通宵。
第二天早上,荀采走出洞房,命人打水要洗浴。
支开侍女后,她用粉在门扉上写道:“尸还阴。”“阴”字尚未写完,便解下衣带自缢。
众人察觉有变,已经晚了。
荀爽没有将女儿还给阴家,而是葬在了故乡。
荀家祖茔在市区八龙路北端。荀采是女儿,入不了祖茔,只能遥相守望。
荀采墓旁的村子,遂以“采女”命名,明清时叫作“采女里”。
“采女”,不知何时写作了“彩女”。
二
穿过一道砖瓦树起的屏障,就到了彩女村。举目所见,遍是砖砾。
偶有几堵残墙,兀然高耸。
我沿着一条小道,顺着残垣前行。蓦地,面前跳出一只小狗,一副要战斗的样子,闪转腾挪,始终挡在我的前面。
附近有位老汉,身边停辆三轮儿。
老人自称姓朱,已随家人搬离,房子尚未挪空,过来办些杂事儿。
他说,彩女是个自然村,原有五个村民小组,归属邓庄社区。搬迁房建成后会统一安排入住,再也不会有彩女村了。
我问:“彩女村啥来历?”
他说:“老一辈儿说,有一个女的,飘彩飘到了这儿。”
“飘彩?”
“古代不是兴抛绣球招亲吗?飘彩也一样。站在戏台上,把彩带一扔,顺风飘起来,谁抢到了就嫁给谁。”
他说,彩女有点丑,命苦。彩带飘到了这里,但没人愿意娶她,只好一个人过日子。老了,死了,就埋在了这里。
不远处,一个拆掉一角的宅院里,一位刘姓老太太暂时居住着。她在建筑垃圾中清理出一片空地,种上了蔬菜,还养着两只鸡。
请她讲一讲“彩女”的故事,她先强调说:“我们这儿叫彩女村。带彩的彩!”
如果不到彩女村,这新异的故事,我无论如何想象不来。“新异”,只是有别于书本,彩女村人祖祖辈辈就这么转述的。
是否真有这样的可能,荀采在这里孤独终老?
一切无从印证。据记录,彩女村东北隅原有彩女冢一座,“文革”中遭破坏,出土有铜奁、镜、五铢钱等物品,已不知飘落何方。
如果当时进行科学的发掘,或许可以确认墓主人的年龄、身份吧。
老人对彩女冢没什么印象,但一再建议我看一株老槐,说有几百年了。
一脚深一脚浅登上一堆砖砾,我来到一株古槐旁。
树不高,已中空。枯皮老干,倔强地展示着入冬的几丛残叶。
三
荀采的故事,被村里人忘记了,改写了。荀采的坟墓,已经没有影踪了。
如今,彩女村的人也要搬走了。
这是最后的彩女村,最后的采女里了。终有一日,遍地瓦砾会被清除一空,新的楼宇将拔地而起。
沧海桑田,顺其自然。
只是,目睹采女里的消散,有必要为这个两千年前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两千年作个小结。
在《后汉书》的记录里,荀采之死是悲剧。她痴情于亡夫,又有女儿牵挂,其情可悯。而荀爽为女儿寻找余生幸福,虽有些武断,初衷可谅。
到了明清时期,封建礼教演化到最为烦琐、最为固执、最为绝情的阶段,荀采遂成家喻户晓的烈女典范。她的死亡,成了一面高扬的悲壮的旗帜。
明代著名散文家归有光,曾撰《书里泾张氏妾事》一文,介绍一张氏妇女的事迹:夫死,夫弟逼嫁,遂缢死。
归有光议论道,张氏之死,情节与荀采相同。荀采为颍川名士之女,是为义理而死。张氏作为乡间妇人能做到这一点,难能可贵。
“命也!妇不死于贼,邂逅迫胁,与遇倭者何以异?”倭人侵境时,许多妇人为了名声而死。张氏虽未死于倭寇,遇到夫弟逼嫁,不和遇到贼人是一样的吗?
名声大于一切,张氏只能一死。这是归有光的逻辑。
康熙《台湾县志》记载一个叫郭益娘的妇人,18岁出嫁,尚未生育,丈夫溺海而亡。郭氏对亲族曰:“夫死,义不独存,愿从夫地下。”她拒绝一切劝喻,整衣梳妆,自缢而亡。
人们把她的死称为“从容就义”。官署赐匾表彰:“烈同荀采”。
明代黄凤翔《傅烈妇苏氏传》,叙述了“礼教吃人”最疯狂的一面。
苏氏生于诗书之家,纲常名教高于一切。丈夫死后,婆婆劝她收养个继子,苏氏道:“我一个弱女子,难以把他抚养大。我能做的,是追随丈夫于地下。”
苏氏为嗣子备足了衣物,又向婆婆永辞:“我绝食多日,了无生趣。留一日则多一日痛苦,希望您能垂怜。”
“姑哽咽不能语,亦不忍逆烈妇意。诘旦,烈妇更衣拜祖庙夫灵,阖门理尺帛自经。颜色怡然如生。内外宗姻观者人人泣下,时年十有九。”
苏氏的自杀,是在娘家、婆家亲人默许中进行的!为了所谓的名节,众人纵容了一个19岁生命的飘零。
知情者,甚至包括了苏氏的父亲。
作者道:荀爽是汉代高士,竟因家庭私爱违背礼义,硬要女儿改嫁。苏烈女父亲当然也深爱女儿,但不耽于言语小爱,以女儿的名声为重。正因上下无人阻挠,烈女才会“了无牵挂,从容矢志,如归其天”。
反过来理解,在这样的氛围中,苏氏不死,也对不起大家的期望。
《儒林外史·王氏女惨然殉夫》一节,读书人王玉辉盼着女儿殉死,羡慕女儿殉死,在女儿死后连呼:“死得好!死得好!”
如此情节,绝非小说家言,而是无数女儿命运的写照。
康熙《祥符县志》统计,该县历史上死于名节的女人中,未嫁而死的有15人;骂贼而死的有95人;像荀采一样含悲殉夫的,有106人。“云蒸雾翳,映照图籍。”
这样的数据,仅仅采自一个中原小县。偌大神州,自愿非自愿失去生命的女人,不知凡几。
四
“采女村”为何成了“彩女村”?烈女荀采为何成了尴尬的丑女?
我似乎明白了其中原因:乡亲们早已舍弃了那有违人情的伦理,孤独终老,也胜过祭坛之上的崇高。
一段历史,无论如何沉重,都应该留存真相。
荀采文化的发展史,影响如此之广,代价如此之重,应该系于典册,永以为戒。
愿彩女村的乡亲,早日乔迁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