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年来,零钱纸币一直是我的珍爱。一角的、两角的、五角的,我积攒了很多,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珍藏在樟木匣里。一有闲暇,我便掀开匣盖,将它们托在手里端详。此时,我的情感就会默默扭动时光的卷轴,展开那一幕幕往昔岁月的画面……
1976年,我高中毕业后,回到村小学教书,任二年级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班里30多个学生,不到两周我们就熟悉了,我非常喜欢他们。其中,有个叫葛中亮的孩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但喜欢他,能看出来他也喜欢我。
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很穷,“吃的是红薯汤、红薯馍,离开红薯不能活”。孩子们穿的大都很旧,破破烂烂的,往往是破了补烂了缝,衣服上补丁摞补丁。
中亮的情况更糟,衣服烂了就烂着、破了就破着,从没有被缝补上,棉絮耷拉着露在外边;兜里装的不是生红薯头儿,就是生萝卜把儿,似乎从来没吃饱过;眼睑眼角总是贴着干巴巴的眼屎,嘴角嘴唇沾着饭渍……
即便是这样,也掩盖不住他的聪颖。他很活泼,每次我上课进教室,总是看见他拿着黑板擦立起脚跟蹦着擦黑板,偶尔我的教案本忘到讲台上,他便小跑送到我的办公室悄悄搁在我的办公桌上。
渐渐地,我对他有种特别的喜欢。他学习特别优秀,我要求会背的课文,他总比别人早会背且很熟练,数学作业从没有做错过一道题,作业写得工整又干净,与他脏兮兮的脸和破烂的衣服判若两人,这让我更加喜欢他。
他还勤问,课堂上问,下了课跟在我身后问。有一次他忽然撵到操场,满眼渴望地问:“老师,桂花长什么样?”我告诉他:“咱这里没有这种树,老师也没有见过,以后老师找到图片了给你看。”“好吧!”他稚气的脸上显出成人的失望。
没让自己的学生满意,我非常自愧。望着他默默离开的弱小背影,我顿时心生疼爱。后来,我听说他家就他和一个懒散的父亲,他一岁的时候妈妈病逝了。
暑假后刚开学的一天上午,我正在上课,小中亮突然晕倒在教室里。我赶忙将他抱到我的办公室,放到床上,用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一会儿,他醒了过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瞌睡了。我很担心,就把他送回了家。他父亲还没下工,我从兜里掏出一角钱塞给他,让他买冰糕吃。他攥着钱小跑到代销店,手里拿着两支铅笔跑了过来,把一块糖块塞进我手里。一股热流顿时涌进我的心田,我剥开糖纸,把糖块填进他嘴里。
又过了一个星期,还是上午,小中亮又突然晕倒在教室里。我赶忙抱住他跑往村医疗室,医生又是针灸又是按穴忙了好一阵,中亮也没有睁开眼。这时候,他父亲闻讯赶来,说没事儿,睡一会儿就过了,直挺挺抱着他回家了。我撵上,掏出两角钱塞进他父亲兜里:“叔,等中亮醒了给他买冰糕吃。”
下午,正准备上课,一位学生告诉我,说他看见中亮被他爹用架子车拉着去公社医院了。我的头懵了一下,把班级交给校长,推着他的破自行车出了学校。在去往公社的土路上,我撵上了中亮父子。
架子车停了下来,车上的中亮仍然未醒,我大声呼唤:“中亮,中亮,我是老师!” 中亮缓缓睁开了双眼,看到是我,眼角里滚出了泪水。
“老师,桂花长什么样?”
我很惊惑,这孩子是不是高烧?我伸手抚住他的额头。
“他妈叫桂花。”
我的心被猛烈撞了一下,泪水从眼眶涌出。我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五角钱塞进他手里:“一会儿到了公社,你想吃啥让爹给你买!”
那些年,学生交学费都是些拿五角两角一角的,总务老师的几个抽屉满满的,给老师发工资也是全用这些零钱。那时,我的工资是每月三元,交给父亲两元补贴家用,兜里就剩下一张五角的、两张两角的、一张一角的。
中亮捏着钱没有高兴,眼角的泪水蒙住了失望的眼神。
后来我听邻居说,那天公社医院让转县医院,县医院又让转地区医院。就在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拉着昏迷两天的中亮走到途中,他咽了气。他爹和近族几个汉子把他装进了几块破门板钉成的匣子里,埋在了离村很远的乱沙滩。
听到这个消息,我哭了!
中亮患的是急性脑瘤。街坊们都埋怨是他爹的懒散把孩子折磨走了。平常,他爹放工回来很少做晚饭,中亮饿了,就啃块凉馍、生萝卜,渴了就舀缸里的冷水喝;晚上他爹坐街上拉话不回家,中亮瞌睡了,就随便歪在潮湿的墙角或者趴在墙根子上。这个没娘的孩子真是受尽了流离颠沛,以至于染上重病……
一晃46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中亮,他的影子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他的同学现在有的成了县乡干部,有的在经济领域干出了成就。但我敢说,如果中亮活着,不比他们任何人差。
这46年我一直都在懊悔,后悔我始终没能让他知道桂花是什么样子。别的孩子都有母亲,而他一岁时母亲就离开了他,他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后来他肯定猜想:既然妈妈的名字叫桂花,那妈妈一定长得像桂花!他想念妈妈,心里是多么想看见桂花啊!而作为老师,我却不能让他实现这一点点愿望,这是我终身的遗憾!
去年,村里搞美丽乡村建设,把凸凹不平的乱沙滩平整复耕,面向全村发包。我终于能把这块装在心里几十年的地方移进我明媚的情感世界里。我找到村支书,以最高承包费揽到了承包权。
经过长途奔波,我从很远的地方拉回了几十棵大桂花树,栽在了乱沙滩上。
在栽树时,我特意交代:如果挖出有异物时立即停下。
果然,一位刨坑人挖到一节人肱骨,紧接着又有一位挖出股骨、趾骨等,都酷似未成年人,极像一具骨架。
我捡起这些碎骨,捧在手里,脑海里闪现着46年前中亮的身影,我忽然大叫一声:“我的学生!”
这些碎骨被集中埋在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我止不住潸然泪下……
站在桂花树旁,我的心遭受着岁月浪花的阵阵拍打,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许久……
乱沙滩成了桂花林。从此,我在这里耕种、除草、修剪,赏花、淋雨、观云,这里成了我的劳作之地,也是我情感寄托之地。
去年秋天,桂花又开,我走进桂花林,白色的银桂花、黄色的金桂花、绛色的丹桂花,特别是朱砂桂、状元红,光彩艳丽。
一阵秋风吹过,盛开的桂花芳香四溢沁人心脾,带着我的思念飘向远方……
我站在林边,向远处极目眺望,仿佛看到中亮满面微笑,幸福地倚在妈妈的怀抱里!